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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WilliamsCollege演講之中文版
試着想象一下:一八六〇年—一八七〇年的舊金山,通常在馬路上出現的總是新面孔,一些遠航而來的海員,一念之差便決定留在陸地,中止航海生涯;而嚴重缺員的各艘郵輪或貨輪不得不以綁架爲手段,將一些當地的、並無航海經驗的青、壯年,抑或老年男子擄上船,迫使他們開始苦役般的航海生涯。在那時的字典裏,上海(Shanghai)是個動詞,就是指這類被迫的、遙遙無期的,甚至有去無歸的遠航。上海這個地名,也曾像中國一樣,代表最遠最陌生的目的地。
再想象一下:這座粗略搭建的離太平洋最近的城市,擠滿各種族的人——以男人爲主,人們從各方向、各國度撲來,因爲MrSutter在一八四八年宣佈:此地有黃金。趕來淘金的人們來得太急,把秩序、道德、政治、宗教,連同他們的真實身份,或好或壞的名聲,以及他們或大或小的犯罪紀錄一併留在身後。這些人甚至是從不洗衣服的,因爲僅有的幾家中國洗衣店沒有足夠的勞力,必須把成船的髒衣服航運到中國,洗畢熨就,再運回來至少也需三個月,而三個月後這些衣服多數成了無主的了;一些人失蹤了,一些人離去了,一些人改名更姓了,一些人乾脆停止了存在。因此中國洗衣店老闆們通常只得把無人認領的衣服挑往當鋪。到處是當鋪,那裏有無數來歷不明的珍寶和垃圾,那裏是物資循環和資金週轉的樞紐。
再想象一下:這個男人的城市裏最先出現的女人們,她們不是隨自己的丈夫和家庭來的,她們同樣有一番歷險的抱負。既然男人們把宗教、道德都遠遠留在故鄉,那麼有關娼妓的概念,也未被他們隨身帶來,因此當一個美麗的娼妓穿行於鬧市,人們都停下無論多忙亂的腳步和動作,向她行注目禮,有人竟優雅地微微掀起禮帽,彷彿他們並不清楚伯爵夫人和娼妓的區別是什麼。
這就是人們稱之爲BarbaryCoast的北部加州。這就是我小說的女主角扶桑的生態環境。那樣的生態環境不像真實的,而近乎魔幻現實主義式的(Surrealistic),因此在這裏找金子的同時,更是在尋找Fantasy(魔幻)。
請再進一步設想:在這樣一塊充滿魔幻(Fantasy)的土地上,出現了一羣梳長辮子的男人和裹小足的女人。他們是遠涉重洋而來,以一根扁擔挑着全部家當,在城市的東北角落建立起一種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他們沒有教堂,因此這些矮小單薄的黃面孔被稱爲男異教徒或女異教徒(HeHeathenorSheHeathen)。這些有着三寸金蓮的中國女人都是娼妓。因爲美國當時的移民法不允許中囯男人攜帶妻子入境,於是大量的中國女人走私入境。唐人街是以它的洗衣店、煙館、飯館、妓館形成它最初的規模。這些步態扭捏的年輕東方女子使這個滿是Fantasy的城市又添一層Fantasy。不難想象那些白種男童第一次見到這些中國娼妓的情形。在一些史料中,記載着一八七〇年,政府對八歲至十四歲的白種男童進行了普查,發現其中有兩千多人與中國妓女有染,多數男孩是從中國妓女那兒初次得到性經驗的,這些男孩對中國妓女的喜好,是因爲她們屬於遙遠、陌生的另一個世界,故而她們便顯得新奇。他們對中國女子的造訪,彷彿實現了他們到遙遠國度探險和旅行的夢想。正如這些男童,整個城市對於這種漂洋過海而來的文化不能夠懂得,只能猜測。在舊金山東北角落逐漸形成的唐人街對於西方人來說是個謎,是個疑團。他們自閉的社會結構,自給自足的飲食起居,奇特的衣着和裝飾,使人們好奇同時亦疑惑,欲接近卻又排斥。
試想:兩千多白種男童與比他們成熟的中國妓女之間,那不可理喻的情感和肉體的糾葛,不正是一種象徵?象徵東西方的第一次盛大的幽會,抑或盛大的媾合。彼此都把對方看成謎,彼此都由於無成見而帶着天真或幾分真誠,彼此都由於語言的溝通受阻而變得極原本、原始,變得相當“人之初”。Fantasy使他們迷戀這些中國女性,Fantasy使他們不求甚解地接受她們。當然,如此龐大的男童嫖中國妓女的陣勢,其形成原因之一(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妓女的廉價。男童們能以學間午餐的費用,或犧牲棒棒糖的開銷,來滿足他們的Fantasy。
這是一次盛大而荒誕的東西方的初級會晤。
這是我在作史料準備時最感興趣的一點。
極其偶然的一個機會,我步入舊金山唐人街的歷史陳列館。在此之前我對上世紀的中國移民所遭遇的一切不公正——驅趕、迫害、毆打、殺害,只有最粗淺的知識。中國人喜歡用“血淚史”來形容此類歷史,或者“血淚斑斑”等詞彙。經過“文化大革命”,我對這類詞彙頗不以爲然,大概“文革”中各種控訴、各種失真和煽情的腔調讓我聽怕了。我覺得“血淚史”之類的詞裏含有的庸俗和濫情,是我想回避的。我覺得越是控訴得聲淚俱下,事後越會忘卻得快,忘卻得乾淨。因爲情緒鋪張的宣泄之後,感官舒服之後,是很少有理性昇華的。而缺乏理性認識的歷史,再“血淚斑斑”也不會使自己民族及其他民族引以爲證、引以爲誡。缺乏理性思考的歷史,無論怎樣悲慘沉重,也不可能產生好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