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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麻繩跟前,竹籬笆底下,距我一丈遠近,有個穿黑的男子,戴頂黑呢帽,矮矮個子,使我想起《歇浦潮》小說插圖中的包打聽。麻繩那邊來了三個穿短打的人,挺着胸,皮鞋拍拍響——封鎖中能夠自由通過的人,誰都不好意思不挺着胸,走得拍拍響——兩個已經越過線去了,剩下的一個忽然走近前來,挽住黑衣人的胳膊,熟狎而自然,把他攙到那邊去了,一句話也沒有。三人中的另外兩個也湊了上來,兜住黑衣人的另一隻胳膊,撒開大步,一霎時便走得無影無蹤。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捉強盜。捕房方面也覺得這一幕太欠緊張,爲了要繃繃場面,事後特地派了十幾名武裝警察到場彈壓,老遠地就拔出了手槍,目光四射,準備肅清餘黨。我也準備着槍聲一起便向前撲翻,俯伏在地,免中流彈。然而他們只遠遠望了一望,望不見妖氛黑氣,用山東話表示失望之後,便去了。
空氣鬆弛下來,大家議論紛紛。送貨的人扶着腳踏車,掉過頭來向販米的婦人笑道:"哪兒跑得掉!"一出了事,便畫影圖形四處捉拿,哪兒跑得掉!"又向包車伕笑道:"只差一點點——兩個已經走過去了,這一個偏偏看見了他!"又道:"在這裏立了半天了——誰也沒留心到他!"
包車伕坐在踏板上,笑嘻嘻抱着胳膊道:"這麼許多人在這裏,怎麼誰也不捉,單單捉他一個!"
幸災樂禍的,無聊的路邊的人——可憐,也可愛。
路上的女人的絨線衫,因爲兩手長日放在袋裏,往下墜着的緣故,前襟拉長了,後面卻縮了上去,背影甚不雅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路人"這名詞在美國是專門代表"一般人"的口頭禪。新聞記者鼓吹什麼,攻擊什麼的時候,動輒擡出"路人"來:"連路人也知道……""路人所知道的"往往是路人做夢也沒想到的。
在路上看人,人不免要回看,便不能從容地觀察他們。要使他們服服貼貼被看而不敢回看一眼,卻也容易。世上很少"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落;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的人物。普通人都有這點自知之明,因此經不起你幾次三番迅疾地從頭至腳一打量,他們或她們便渾身不得勁,垂下眼去。還有一個辦法,只消凝視他們的腳,就足以使他們驚惶失措。他們的襪子穿反了麼?鞋子是否看得出來是假皮所制?腳有點外八字?裏八字?小時候聽合肥老媽子敘述鄉下打狼的經驗,說狼這東西是"銅頭鐵背麻秸腿",因此頭部與背脊全都富於抵抗力,唯有四條腿不中用。人類的心理上的弱點似乎也集中在下肢上。
附近有個軍營,朝朝暮暮努力地學吹喇叭,迄今很少進步。照說那是一種苦惱的,磨人的聲音,可是我倒不嫌它討厭。偉大的音樂是遺世獨立的,一切完美的事物皆屬於超人的境界,惟有在完美的技藝裏,那終日紛呶的,疲乏的"人的成份"能夠獲得片刻的休息。在不純熟的手藝裏,有掙扎,有焦愁,有慌亂,有冒險,所以"人的成份"特別的濃厚。我喜歡它,便是因爲"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初學拉胡琴的音調,也是如此。聽好手拉胡琴,我也喜歡聽他調絃子的時候,試探的,斷續的咿啞。初學拉凡啞林,卻是例外。那尖利的,鋸齒形的聲浪,實在太像殺雞了。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馬路上走,聽見炒白果的歌:"香又香來糯又糯!"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唱來還有點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條黑沉沉的長街,那孩子守着鍋,蹲踞在地上,滿懷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