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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自己:"我是文武雙全,文能夠寫信,武能夠納鞋底。"我在香港讀書的時候頂喜歡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拷貝紙上,(是她辦公室裏省下來的,用過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頁頁大小不等,讀起來淅瀝煞辣作脆響。)信裏有一種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語氣很平淡,可是用上許多驚歎號,幾乎全用驚歎號來做標點,十年前是有那麼一派的時髦文章的罷?還有,她老是寫着"狠好,""狠高興,"我同她辯駁過,她不承認她這裏應當用"很"字。後來我問她:"那麼,兇狠的狠字,姑姑怎麼寫呢?"她也寫作"狠"。我說:"那麼那一個很字要它做什麼呢?姑姑不能否認,是有這麼一個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說:"現在沒有人寫狠好了。一這樣寫,馬上把自己歸入了周瘦鵑他們那一代。"她果然從此改了。
她今年過了年之後,運氣一直不怎麼好。越是諸事不順心,反倒胖了起來,她寫信給一個朋友說,"近來就是悶喫悶睡悶長。……好容易決定做條褲子,前天裁了一隻腿,昨天又裁了一隻腿,今天早上縫了一條縫,現在想去縫第二條縫。這條褲子總有成功的一日罷?"
去年她生過病,病後久久沒有復元。她帶一點嘲笑,說道:"又是這樣的懨懨的天氣,又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象一首詞了!"
她手裏賣掉過許多珠寶,只有一塊淡紅的披霞,還留到現在,因爲欠好的緣故。戰前拿去估價,店裏出她十塊錢,她沒有賣。每隔些時,她總把它拿出來看看,這裏比比,那裏比比,總想把它派點用場,結果又還是收了起來,青綠絲線穿着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個程度就有那樣的淡紫紅的半透明。襟上掛着做個裝飾品罷,襯着什麼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樣的顏色上,倒是不錯,可是看不見,等於沒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顯得髒相了。還是放在黑緞子上面頂相宜——可是爲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還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懸空宕着,做個扇墜什麼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頭的一個洞,位置又不對,在寶石的正中。
姑姑嘆了口氣,說:"看着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