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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倒也不怕上夜班,雖然時間特別長,有十小時。夜裏沒有什麼事做。病人大小便,我們只消走出去叫一聲打雜的:"二十三號要屎乒。("乒"是廣東話,英文Pan的音譯)"或是"三十號要溺壺。"我們坐在屏風後面看書,還有宵夜喫,是特地給送來的牛奶麪包。唯一的遺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是在深夜。
有一個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痛苦到了極點,面部表情反倒近於狂喜……眼睛半睜半閉,嘴拉開了彷彿癢絲絲抓撈不着地微笑着。整夜他叫喚:"姑娘啊!姑娘啊!"悠長地,顫抖地,有腔有調。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爲他在那裏受磨難,終於一房間的病人都醒過來了。他們看不過去,齊聲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來,陰沉地站在他牀前,問道:"要什麼?"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給他點東西,不拘什麼都行。我告訴他廚房裏沒有開水,又走開了。他嘆口氣,靜了一會,又叫起來,叫不動了,還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三點鐘,我的同伴正在打瞌盹,我去燒牛奶,老着臉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過病房往廚下去。多數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睜睜望着牛奶瓶,那在他們眼中是比捲心百合花更爲美麗的。
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沒蓋子的黃銅鍋,手疼得像刀割。鍋上膩着油垢,工役們用它煨湯,病人用它洗臉。我把牛奶倒進去,銅鍋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象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但是那拖長腔的"姑娘啊!姑娘啊!"追蹤到廚房裏來了。小小的廚房只點一隻白蠟燭,我看守着將沸的牛奶,心裏發慌,發怒,像被獵的獸。
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裏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麪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的活下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我們還念日文。派來的教師是一個年輕的俄國人,黃頭髮剃得光光地。上課的時候他每每用日語問女學生的年紀。她一時答不上來,他便猜:"十八歲?十九歲?不會超過廿歲罷?你住在幾樓?待會兒我可以來拜訪麼?"她正在盤算着如何託辭拒絕,他便笑了起來道:"不許說英文。你只會用日文說:請進來。請坐。請用點心。你不會說滾出去!"說完了笑話,他自己先把臉漲得通紅。起初學生黑壓壓擁滿一課堂,漸漸減少了。少得不成樣,他終於賭氣不來了,另換了先生。
這俄國先生看見我畫的圖,獨獨賞識其中的一張,是炎櫻單穿着一件襯裙的肖像。他願意出港幣五元購買,看見我們面有難色,連忙解釋:"五元,不連畫框。"
由於戰爭期間特殊空氣的感應,我畫了許多圖,由炎櫻着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歡喜讚歎,似乎太不像話,但是我確實知道那些畫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畫的,以後我再也休想畫出那樣的圖來。就可惜看了略略使人發糊塗。即使以一生的精力爲那些雜亂重疊的人頭寫註解式的傳記,也是值得的。譬如說,那暴躁的二房東太太,鬥雞眼突出像兩隻自來水龍頭;那少奶奶,整個的頭與頸便是理髮店的電氣吹風管;像獅子又像狗的,蹲踞着的有傳染病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紅絲襪的盡頭與吊襪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