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這"司空"的確名下無虛,比蛋糕都細潤,麪粉顆粒小些,喫着更"面"些,但是輕清而不甜膩。美國就買不到。上次回香港去,還好,青鳥咖啡館還在,那低矮的小樓房倒沒拆建大廈。一進門也還是那熟悉的半環形玻璃櫃臺,但是沒有"司空"。我還不死心,又上樓去。樓上沒去過,原來地方很大,整個樓面一大統間,黑洞洞的許多卡位,正是下午茶上座的時候。也並不是黑燈咖啡廳,不過老洋房光線不足,白天也沒點燈。樓梯口有個小玻璃櫃臺,裏面全是像蠟制的小蛋糕。半黑暗中人聲嘈嘈,都是上海人在談生意。雖然鄉音盈耳,我頓時惶惶如喪家之犬,假裝找人匆匆掃視了一下,趕緊下樓去了。
香港買不到"司空",顯示英國的影響的消退。但是我寓所附近路口的一家小雜貨店倒有"黛文郡(Devonshire)奶油",英國西南部特產,厚得成爲一團團,不能倒,用茶匙舀了加在咖啡裏,連咖啡粉衝的都成了名牌咖啡了。美國沒有"司空",但是有"英國麥分(muffin)",東部的較好,式樣與味道都有點像酒釀餅,不過切成兩片抹黃油。——酒釀餅有的有豆沙餡,酒釀的原味全失了。——英國文學作品裏常見下午茶喫麥分,氣候寒冷多雨,在壁爐邊喫黃油滴滴的熱麥分,是雨天下午的一種享受。
有一次在多倫多街上看櫥窗,忽然看見久違了的香腸卷——其實並沒有香腸,不過是一隻酥皮小筒塞肉——不禁想起小時候我父親帶我到飛達咖啡館去買小蛋糕,叫我自己挑揀,他自己總是買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買了四隻,油漬浸透了的小紙袋放在海關櫃檯上,關員一臉不願意的神氣,尤其因爲我別的什麼都沒買,無稅可納。美國就沒有香腸卷,加拿大到底是英屬聯邦,不過手藝比不上從前上海飛達咖啡館的名廚。我在飛機上不便拿出來喫,回到美國一嘗,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爾喫我父親一隻的香腸卷。
在上海我們家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制面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萬里之熱,而又是最軟性的鬧鐘,無如鬧得不是時候,白吵醒了人,像惱人春色一樣使人沒奈何。有了這位"芳"鄰,實在是一種騷擾。
只有他家有一種方角德國麪包,外皮相當厚而脆,中心微溼,是普通麪包中的極品,與美國加了防腐劑的軟綿綿的枕頭面包不可同日而語。我姑姑說可以不抹黃油,白喫。美國常見的只有一種德國黑麪包還好(westphalianrye),也是方形,特別沉重,一磅只有三四寸長。不知道可是因爲太小,看上去不實惠,銷路不暢,也許沒加防腐劑,又預先切薄片,幾乎永遠乾硬。
中國菜以前只有素齋加味精,現在較普遍,爲了取巧。前一向美國在查唐人街餐館用的味精過多,於人體有害。他們自己最暢銷的罐頭湯裏的味精大概也不少,喫了使人口乾,像輕性中毒。美國罐頭湯還有面條是藥中甘草,幾乎什麼湯裏都少不了它,等於喫麪。我剛巧最不愛喫湯麪,認爲"寬湯窄面"最好窄到沒有,只剩一點面味,使湯較清而厚。離開大陸前,因爲想寫的一篇小說裏有西湖,我還是小時候去過,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國旅行社辦的觀光團,由旅行社代辦路條,免得自己去申請。在杭州導遊安排大家到樓外樓去喫螃蟹面。
當時這家老牌飯館子還沒像上海的餐館"面向大衆",菜價抑低而偷工減料變了質。他家的螃蟹面的確是美味,但是我也還是喫掉澆頭,把湯逼幹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覺得在大陸的情形下還這樣暴殮天物,有點造孽。桌上有人看了我一眼,我頭皮一凜,心裏想幸而是臨時性的團體,如果走不成,不怕將來被清算的時候翻舊帳。
出來之後到日本去,貨輪上二等艙除了我只有一個上海裁縫,最典型的一種,上海本地人,毛髮濃重的貓臉,文弱的中等身材,中年,穿着灰撲撲的呢子長袍。在甲板上遇見了,我上前點頭招呼,問知他在東京開店,經常到香港採辦衣料。他陰惻惻的,忽然一笑,像只剛吞下個金絲雀的貓,說:"我總是等這隻船。"
這家船公司有幾隻小貨輪跑這條航線,這隻最小,載客更少,所以不另開飯,頭等就跟船長一桌喫,二等就跟船員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闊米粉面條炒青菜肉片,比普通炒麪乾爽,不油膩。菜與肉雖少,都很新鮮。二等的廚子顯然不會做第二樣菜,十天的航程裏連喫了十天,也喫不厭。三四個船員從泰國經香港赴日,還不止十天,看來也並沒喫倒胃口。多年後我纔看到"炒米粉"、"炒河粉"的名詞,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也從來沒去打聽,也是因爲可喫之物甚多。
那在美國呢?除非自己會做菜,再不然就是同化了,漢堡、熱狗、圈餅甘之如飴?那是他們自己稱爲junkfood(廢料食品)的。漢堡我也愛喫,不過那肉餅大部分是吸收了肥油的麪包屑,有害無益,所以總等幾時路過荒村野店再喫,無可選擇,可以不用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