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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在天津常喫鴨舌小羅卜湯,學會了咬住鴨舌頭根上的一隻小扁骨頭,往外一抽抽出來,像拔鞋拔。與豆大的鴨腦子比起來,鴨子真是長舌婦,怪不得它們人矮聲高,"咖咖咖咖"叫得那麼響。湯裏的鴨舌頭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到了上海就沒見過這樣菜。
南來後也沒見過燒鴨湯——買現成的燒鴨煨湯,湯清而鮮美。燒鴨很小,也不知道是乳鴨還是燒烤過程中縮小的,赭黃的鄒皮上毛孔放大了,一粒粒雞皮疙瘩突出,成爲小方塊畫案。這皮尤其好喫,整個是個洗盡油脂,消瘦淨化的烤鴨。喫鴨子是北邊人在行,北京烤鴨不過是一例。
在北方常喫的還有腰子湯,一副腰子與裏脊肉小羅卜同煮。裏脊肉女傭們又稱"腰梅肉",大概是南京話,我一直不懂爲什麼叫"腰梅肉",又不是黴乾菜扣肉。多年後才恍然,悟出是"腰眉肉"。腰上兩邊,打傷了最致命的一小塊地方叫腰眼,腰眼上面一寸左右就是"腰眉"了。真是語言上的神來之筆。
我進中學前,有一次鋼琴教師在她家裏開音樂會,都是她的學生演奏,七大八小,如介紹我去的我的一個表姑,不是老小姐也已經是半老小姐,彈得也夠資格自租會堂表演,上報揚名了。交給我彈的一支,拍子又慢,又沒有曲調可言,又不踩腳踏,顯得稚氣,音符字字分明的四平調,非常不討好。彈完了沒什麼人拍手,但是我看見那白俄女教師略點了點頭,才放了心。散了會她招待喫點心,一溜低矮的小方桌拼在一起,各自罩上不同的白桌布,盤碟也都是雜湊的,有些茶杯的碟子,上面擺的全是各種小包子,彷彿有蒸有煎有汆有烤,五花八門也不好意思細看。她拉着我過去的時候,也許我緊張過度之後感到委屈,犯起彆扭勁來,走過每一碟都笑笑說:"不喫了,謝謝。"她呻吟着睜大了藍眼睛表示駭異與失望,一個金髮的環肥徐娘,幾乎完全不會說英語,像默片女演員一樣用誇張的表情來補助。
幾年後我看魯迅譯的果戈爾的《死魂靈》,書中大量收購已死農奴名額的騙子,走遍舊俄,到處受士紳招待,喫當地特產的各種魚餡包子。我看了直踢自己。魯迅譯的一篇一九二六年的短篇小說《包子》,寫俄國革命後一個破落戶小姐在宴會中一面賣弄風情說着應酬話,一面猛喫包子。近年來到蘇聯去的遊客,喫的都是例有的香腸魚子醬等,正餐似也沒有什麼特色。蘇俄樣樣缺貨,人到處奔走"覓食"排班,不見得有這閒心去做這些費工夫的麪食了。
離我學校不遠,兆豐公園對過有一家俄國麪包店老大昌(Tchakalian),各色小麪包中有一種特別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點酥皮,下面底上嵌着一隻半寸寬的十字托子,這十字大概面和得較硬,裏面攙了點乳酪,微鹹,與不大甜的麪包同喫,微妙可口。在美國聽見"熱十字小麪包"(hotcrossbun)這名詞,還以爲也許就是這種十字面包。後來見到了,原來就是粗糙的小圓麪包上用白糖劃了個細小的十字,即使初出爐也不是香餑餑。
老大昌還有一種肉餡煎餅叫匹若嘰(pierogie),老金黃色,疲軟作布袋形。我因爲是油煎的不易消化沒買。多年後在日本到一家土耳其人家喫飯,倒喫到他們自制的匹若嘰,非常好。土耳其在東羅馬時代與俄國同屬希臘正教,本來文化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六○年間回香港,忽然在一條僻靜的橫街上看見一個招牌上赫然大書Tchakalian,沒有中文店名。我驚喜交集,走過去卻見西曬的櫥窗裏空空如也,當然太熱了不能擱東西,但是裏面的玻璃櫃臺裏也只有廖廖幾隻兩頭尖的麪包與扁圓的俄國黑麪色。店夥與從前的老大昌一樣、都是本地華人。我買了一隻俄國黑麪包,至少是他們自己的東西,總錯不了。回去發現陳得其硬如鐵,像塊大圓石頭,切都切不動,使我想起《笑林廣記》裏(是煮石療飢的苦行僧?)"燒也燒不爛,煮也煮不爛,急得小和尚一頭汗。"好容易剖開了,裏面有一根五六寸長的淡黃色直頭髮,顯然是一名青壯年斯拉夫男子手製,驗明正身無誤,不過已經桔逾淮而爲枳了。
香港中環近天星碼頭有一家青鳥咖啡館,我進大學的時候每次上城都去買半打"司空"(scone),一種三角形小扁麪包——源出中期英語schoonbrot,第二字略去,意即精緻的麪包。司空也是蘇格蘭的一個地名,不知道是否因這土特產而得名。蘇格蘭國王加冕都坐在"司空之石"上,現在這塊石頭搬到威士敏寺,放在英王加冕的坐椅下。蘇格蘭出威士忌酒,也是飲食上有天才的民族。他們有一樣菜傳爲笑柄,haggis,羊肚子裏煮切碎的羊心肝與羊油麥片,但是那也許是因爲西方對於喫內臟有偏見。利用羊肚作爲天然盅,在貧瘠寒冷多山的島國,該是一味經濟實惠的好菜。不知道比竇娥的羊肚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