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題名《奧林匹亞》的一幅,想必是取材於希臘的神話。我不大懂,只喜歡中央的女像,那女人縮做一團睡着,那樣肥大臃腫的腿股,然而仍然看得出來她是年輕堅實的。我不喜歡《聖安東尼之誘惑》,那似乎是他偏愛的題材,前後共畫過兩幅,前期的一張陰暗零亂,聖安東尼有着女人的Rx房,夢幻中出現的女人卻像一匹馬,後期的一張則是淡而混亂。《夏之一日》抓住了那種永久而又暫時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水邊的小孩張着手,叉開腿站着,很高興的樣子,背影像個蝦蟆。大日頭下打着小傘的女人顯得可笑。對岸有更多的遊客,綠雲樣的樹林子,淡藍天窩着荷葉邊的雲,然而熱,熱到極點。小船的白帆發出熔鐵的光,船伕,工人都燒得焦黑。
兩個小孩的肖像,如果放在一起看,所表現的人性的對比是可驚的。手託着頭的小孩,突出的腦門上閃着一大片光,一臉的聰明,疑問,調皮,刁潑,是人類最利害的一部分在那裏往前掙。然而小孩畢竟是小孩,寬博的外套裏露出一點白襯衫,是那樣的一個小的白的,容易被摧毀的東西,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安份的全都安份守已了,然而一下地就聽話的也很多,象這裏的另一個小朋友,一個光緻緻的小文明人,粥似地溫柔,那凝視着你的大眼睛,於好意之中未嘗沒有些小奸小壞,雖然那小奸小壞是可以完全被忽視的,因爲他不中用,沒出息,三心兩意,歪着臉。
在筆法方面,前一張似乎已經是簡無可簡了,但是因爲要表示那小孩的錯雜的靈光,於大塊着色中還是有錯雜的筆觸,到了七年後的那張孩子的肖像,那幾乎全是大塊的平面了。但是多麼充實的平面!
有個名叫"卻凱"的人,(根據日文翻譯出來,音恐怕不準)想必是賽尚的朋友,這裏共有他的兩張畫像。我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已經是老糊塗模樣,哆着嘴,蹺着腿坐在椅上,一隻手搭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從頭頂到鞋襪,都用顫抖狐疑的光影表現他的畏怯,嘮叨,瑣碎。顯然,這人經過了許多事,可是不曾悟出一條道理來,因此很着慌,但同時自以爲富有經驗,在年高德劭的石牌樓底下一立,也會教訓人了。這裏的諷刺並不缺少溫情,但在九年後的一張畫像裏,這溫情擴張開來,成爲最細膩的愛撫,這一次他坐在戶外,以繁密的樹葉爲背景,一樣是白頭髮,瘦長條子,人顯得年輕了許多。他對於一切事物以不明瞭而引起的惶恐,現在混成一片大的迷惑,因爲廣大,反而平靜下來了,低垂的眼睛裏有那樣的憂傷,惆悵,退休;癟進去的小嘴帶着微笑,是個愉快的早晨罷,在夏天的花園裏。這張畫一筆一筆裏都有愛,對於這人的,這人對於人生的留戀。
對現代畫中誇張扭曲的線條感興趣的人,可以特別注意那隻放大了的,去了主角的手。
畫家的太太的幾張肖像裏也可以看得出有意義的心理變遷。最早的一張,是把傳統故事中的兩個戀人來作畫題的,但是我們參考後來的肖像,知道那女人的臉與他太太有許多相似之處。很明顯地,這裏的主題就是畫家本人的戀愛。背景是羅曼蒂克的,湖岸上生着蘆葦一類的植物,清曉的陽光照在女人的白頭巾上,有着"蒹葭蒼蒼,白露爲霜"的情味。女人把一隻手按在男人赤膊的肩頭,她本底子是淺薄的,她的善也只限於守規矩,但是戀愛的太陽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在那一剎那變得寬厚聰明起來,似乎什麼都懂得了,而且感動得眼裏有淚光。畫家要她這樣,就使她成爲這樣,他把自己反倒畫成一個被動的,附屬的,沒有個性的青年,垂着頭坐在她腳下,接受她的慈悲,他整個的形體彷彿比她小一號。
賽尚的太太第一次在他畫裏出現,是這樣的一個方圓臉盤,有着微凸的大眼睛,一切都很淡薄的少女,大約經過嚴厲的中等家庭教育,因此極拘謹,但在戀愛中感染了畫家的理想,把他們的關係神聖化了。
她第二次出現,着實使人喫驚。想是多年以後了,她坐在一張烏雲似的赫赫展開的舊絨沙發上,低着頭縫衣服,眼泡突出,鼻子比前尖削了。下巴更方,顯得意志堅強,鐵打的緊緊束起的髮髻,洋鐵皮一般硬的衣領衣袖,背後看得見房門,生硬的長方塊,門上安着鎖;牆上糊的花紙,紙上的花,一個個的也是小鐵十字架;鐵打的婦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做一個窮藝術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罷?而這一切都是一點一點來的——人生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然而五年後賽尚又畫他的太太,卻是在柔情的頃刻間抓住了她。她披散着頭髮,穿的也許是寢衣,緞子的,軟而亮的寬條紋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着頭,沉沉地想着她的心事,回憶使她年輕了。當然年輕人的眼睛裏沒有那樣的悽哀。爲理想而喫苦的人,後來發現那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點又那麼渺茫,可是因爲當中喫過苦,所保留的一點反而比從前好了,象遠處飄來的音樂,原來很單純的調子,混入了大地與季節的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