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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又想到拉斐爾最馳名的聖母像,TheSistineMadonna抱着孩子出現在雲端,腳下有天使與下跪的聖徒。這裏的聖母最可愛的一點是她的神情,介於驚駭與矜持之間,那驟然的輝煌。一個低三下四的村姑,驀地被提拔到皇后的身份,她之所以入選,是因爲她的天真,平凡,被抬舉之後要努力保持她的平凡,所以要做戲了。就像在美國,各大商家選舉出一個典型的"普通人",用他做廣告:"普通人先生"愛吸××牌香菸,用××牌剃刀,穿××牌雨衣,贊成羅斯福,反對女人太短的短褲。舉世矚目之下,普通人能夠普通到幾時?這裏有一種尋常中的反常,而山姥看似妖異,其實是近人情的。
超寫實派的夢一樣的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無名的作品,一個女人睡倒在沙漠裏,有着埃及人的寬黃臉,細瘦玲瓏的手與腳;穿着最簡單的麻袋樣的袍子,白地紅條,四周是無垠的沙;沙上的天,雖然夜深了還是淡淡的藍,閃着金的沙質。一隻黃獅子走來聞聞她,她頭邊擱着乳白的瓶,想是汲水去,中途累倒了。一層沙,一層天,人身上壓着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淨的睡,一點夢也不做,而獅子咻咻地來嗅了。
題名作《夜的處女》的一張,也有同樣的清新的恐怖氣息。四個巨人,上半身是猶太臉的少女,披着長髮,四人面對面站立,突出的大眼睛靜靜地互相看着,在商量一些什麼。腳下的圓白的石塊在月光中個個分明,遠處有磚牆,穹門下恍惚看見小小的一個男子的黑影,像是生魂出竅——就是他做了這夢。
中國人畫油畫,因爲是中國人,彷彿有便宜可佔,藉着參用中國固有作風的藉口,就不尊重西洋畫的基本條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學院派的傳統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畫,那卻是例外。最使我喫驚的是一張白玉蘭,土瓶裏插着銀白的花,長圓的瓣子,半透明,然而又肉嘟嘟,這樣那樣伸展出去,非那麼長着不可的樣子;貪歡的花,要什麼,就要定了,然而那貪慾之中有喜笑,所以能夠被原諒,如同青春。玉蘭叢裏夾着一枝迎春藤,放煙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連那棕色茶几也畫得有感情,溫順的小長方,承受着上面熱鬧的一切。
另有較大的一張,也是白玉蘭,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楊貴妃牙痛起來含在嘴裏的玉魚的涼味。迎春花強韌的線條開張努合,它對於生命的控制是從容而又霸道的。
兩張畫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藍色。很少看見那顏色被運用得這麼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畫裏,陰陰的下午的天又是那悶藍。公園裏,大堆地擁着綠樹,小路上兩個女人急急走着,被可怕的不知什麼所追逐,將要走到更可怕地方去。女人的背影是肥重的,搖擺着大屁股,可是那俗氣只有更增加了恐怖的普照。
文明人的馴良,守法之中,時而也會發現一種意想不到的,怯怯的荒寒。《秋山》又是恐怖的,淡藍的天,低黃的夕照。兩棵細高的白樹,軟而長的枝條,鰻魚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絞搭,兩個女人縮着脖子捱得緊緊地急走,已經有冬意了。《夏之湖濱》,有女人坐在水邊,藍天白雲,白綠的大樹在熱風裏搖着,響亮的蟬——什麼都全了,此外好像還多了一點什麼,彷彿樹蔭裏應當有個音樂茶座,內地初流行的歌,和着水聲蟬聲沙沙而來,粗俗宏大的。《老女僕》腳邊放着炭鉢子,她彎腰伸手向火,膝蓋上鋪着一條白毛氈,更托出了那雙手的重拙辛苦。她戴着絨線帽,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微笑着,非常滿意於一切。這是她最享受的一剎那,因之更覺得慘了。
有一張靜物,深紫褐的背景上零零落落佈置着乳白的瓶罐、刀、荸薺、蒔菇、紫菜薹、籃、抹布。那樣的無章法的章法,油畫裏很少見,只有十七世紀中國的綢緞瓷器最初傳入西方的時候,英國的宮廷畫家曾經刻意模仿中國人畫"歲朝清供"的作風,白紙上一樣一樣物件分得開開地。這裏的中國氣卻是在有意無意之間。畫面上紫色的小濃塊,顯得豐富新鮮,使人幻想到"流着乳與蜜的國土"裏,晴天的早飯。還有《南京山裏的秋》,一條小路,銀溪樣地流去;兩棵小白樹,生出許多黃枝子,各各抖着,彷彿天剛亮。稍遠還有兩棵樹。一個藍色,一個棕色,潦草像中國畫,只是沒有格式。看風景的人像是遠道而來,喘息未定,藍糊的遠山也波動不定。因爲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雞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時候的迢遙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