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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適之先生談,我確是如對神明。較具體的說,是像寫東西的時候停下來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較近真實。適之先生講起大陸,說"純粹是軍事征服"。我頓了頓沒有回答,因爲自從一九三幾年起看書,就感到左派的壓力,雖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但是我知道它的影響不止於像西方的左派只限一九三○年代。我一默然,適之先生立刻把臉一沉,換個話題。我只記得自己太不會說話,因而梗梗於心的這兩段。他還說:"你要看書可以到哥倫比亞圖書館去,那兒書很多。"我不由得笑了。那時候我雖然經常的到市立圖書館借書,還沒有到大圖書館查書的習慣,更不必說觀光。適之先生一看,馬上就又說到別處去了。

他講他父親認識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我連這段小故事都不記得,彷彿太荒唐。原因是我們家裏從來不提祖父。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興趣起來,一問我父親,完全否認。後來又聽見他跟個親戚高談闊論,辯明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東翁的女兒,那首詩也不是她做的。我覺得那不過是細節。過天再問他關於祖父別的事,他悻悻然說:"都在爺爺的集子裏,自己去看好了!"我到書房去請老師給我找了出來,搬到飯廳去一個人看。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脹,也看不出幕後事情。又不好意思去問老師,彷彿喜歡講家世似的。

祖父死的時候我姑姑還小,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微窘的笑着問:"怎麼想起來問這些?"因爲不應當跟小孩子們講這些話,不民主。我幾下子一碰壁,大概養成了個心理錯綜,一看到關於祖父的野史就馬上記得,一歸入正史就毫無印象。

適之先生也提到不久以前在書攤上看到我祖父的全集,沒有買。又說正在給《外交》雜誌("ForeignAffairs")寫篇文章,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他們這裏都要改的。"我後來想看看《外交》逐期的目錄,看有沒有登出來,工作忙,也沒看。

感恩節那天,我跟炎櫻到一個美國女人家裏喫飯,人很多,一頓烤鴨子喫到天黑,走出來滿街燈火櫥窗,新寒暴冷,深灰色的街道特別乾淨,霓虹燈也特別晶瑩可愛,完全像上海。我非常快樂,但是吹了風回去就嘔吐。剛巧胡適先生打電話來,約我跟他們喫中國館子。我告訴他剛喫了回聲吐了,他也就算了,本來是因爲感恩節,怕我一個人寂寞。其實我哪過什麼感恩節。

炎櫻有認識的人住過一個職業女宿舍,我也就搬了去住。是救世軍辦的,救世軍是出名救濟貧民的,誰聽見了都會駭笑,就連住在那裏的女孩子們提起來也都訕訕的嗤笑着。唯有年齡限制,也有幾位胖太太,大概與教會有關係的,似乎打算在此終老的了。管事的老姑娘都稱中尉、少校。餐廳裏代斟咖啡的是醉倒在鮑艾裏(TheBowery)的流浪漢,她們暫時收容的,都是酒鬼,有個小老頭子,藍眼睛白鎊鎊的,有氣無力靠在咖啡爐上站着。

有一天胡適先生來看我,請他到客廳去坐,裏面黑洞洞的,足有個學校禮堂那麼大,還有個講臺,臺上有鋼琴,臺下空空落落放着些舊沙發。沒什麼人,幹事們鼓勵大家每天去喝下午茶,誰也不肯去。我也是第一次進去,看着只好無可奈何的笑。但是適之先生直贊這地方很好。我心裏想,還是我們中國人有涵養。坐了一會出來,他一路四面看着,仍舊滿口說好,不像是敷衍話。也許是覺得我沒有虛榮心。我當時也沒有琢磨出來,只馬上想起他寫的他在美國的學生時代,有一天晚上去參加復興會教派篝火晚會的情形。

我送到大門外,在臺階上站着說話。天冷,風大,隔着條街從赫貞江上吹來。適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鎊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裏,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着: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來沒穿大衣,裏面暖氣太熱,只穿着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只覺得風颼颼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過去微笑着,可是彷彿有一陣悲風,隔着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適之先生。我二月裏搬到紐英倫去,幾年不通消息。一九五八年,我申請到南加州亨享屯·哈特福基金會去住半年,那是AP超級市場後裔辦的一個藝文作場,是海邊山谷裏一個魅麗的地方,前年關了門,報上說蝕掉五十萬。我寫信請適之先生作保,他答應了,順便把我三四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還給我,經他通篇圈點過,又在扉頁上題字。我看了實在震動,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寫都無法寫。

寫了封短信去道謝後,不記得什麼時候讀到胡適返臺消息。又隔了好些時,看到噩耗,只惘惘的。是因爲本來已經是歷史上的人物?我當時不過想着,在宴會上演講後突然逝世,也就是從前所謂無疾而終,是真有福氣。以他的爲人,也是應當的。

直到去年我想譯《海上花》,早幾年不但可以請適之先生幫忙介紹,而且我想他會感到高興的,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來眼睛背後一陣熱,眼淚也流不出來。要不是現在有機會譯這本書,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東西,因爲那種愴惶與恐怖太大了,想都不願意朝上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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