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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海上花》最明顯的理由似是跳掉吳語的障礙,其實吳語對白也許並不是它不爲讀者接受最大的原因。亞東版附有幾頁字典,我最初看這部書的時候完全不懂上海話,並不費力。但是一九三五年的亞東版也像一八九四年的原版一樣絕版了。大概還是興趣關係,太欠傳奇化,不sentimental①。英美讀者也有他們的偏好,不過他們批評家的影響較大,看書的人多,比較容易遇見識者。十九世紀英國作家喬治·包柔(GeorgeBorrow)的小說不大有人知道——我也看不進去——但是迄今美國常常有人講起來都是喬治·包柔迷,彼此都欣然。
要是告訴他們中國過去在小說上的成就不下於繪畫瓷器,誰也會露出不相信的神氣。要說中國詩,還有點莫測高深。有人說詩是不能誦的。小說只有本《紅樓夢》是代表作,沒有較天真的民間文學成份。《紅樓夢》他們大都只看個故事輪廓,大部分是高鶚的,大家庭三角戀愛,也很平常。要給它應得的國際地位,只有把它當作一件殘缺的藝術品,去掉後四十回,可能加上原著結局的考證。我十二三歲的時候第一次看,是石印本,看到八十一回"四美釣游魚",忽然天日無光,百樣無味起來,此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最奇怪的是寶黛見面一場之僵,連他們自己都覺得滿不是味。許多年後才知道是別人代續的,可以同情作者之如芒刺在背,找到些藉口,解釋他們態度爲什麼變了,又匆匆結束了那場談話。等到寶玉瘋了就好辦了。那時候我怎麼着也想不到是另一個人寫的,只曉得寧可翻到前面,看我跳掉的做詩行令部分。在美國有些人一聽見《海上花》是一八九四年出版的,都一怔,說:"這麼晚……差不多是新文藝了嘛!"也像買古董一樣講究年份。《海上花》其實是舊小說發展到極端,最典型的一部。作者最自負的結構,倒是與西方小說共同的。特點是極度經濟,讀着像劇本,只有對白與少量動作。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織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質地,粗疏、灰撲撲的,許多事"當時渾不覺"。所以題材雖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並無豔異之感,在我所有看過的書裏最有日常生活的況味。
胡適先生的考證指出這本書的毛病在中段名士、美人大會一笠園。我想作者不光是爲了插入他自己得意的詩文酒令,也是表示他也會寫大觀園似的氣象。凡是好的社會小說家——社會小說後來淪爲黑幕小說,也許應當照ovalofman-ners評爲"生活方式小說"——能體會到各階層的口吻行事微妙的差別,是對這些地方特別敏感,所以有時候階級觀念特深,也就是有點勢利。作者對財勢滔天的齊韻叟與齊府的清官另眼看待,寫得他們處處高人一等,而失了真。
管事的小贊這人物,除了爲了插入一首菊花詩,也是像"詩婢",間接寫他家的富貴風流。此外只有第五十三回齊韻叟撞見小贊在園中與人私會,沒看清楚是誰。回目上點明是一對情侶,而從此沒有下文,只在跋上提起將來"小贊小青挾資遠遁",才知道是齊韻叟所眷妓女蘇冠香的婢女小青。丫頭跟來跟去,不過是個名字而已,未免寫得太不夠。作者用藏閃法,屢次借回目點醒,含蓄都有分寸,扣得極準,這是唯一的失敗的例子。我的譯本刪去幾回,這一節也在內,都仍舊照原來的紋路補綴起來。
像趙二寶那樣的女孩子太多了,爲了貪玩、好勝而墮落。而她仍舊成爲一個高級悲劇人物。窩囊的王蓮生受盡沈小紅的氣,終於爲了她姘戲子而斷了,又不爭氣,有一個時期還是回到她那裏。而最後飄逸的一筆,還是把這回事提高到戀夢破滅的境界。作者儘管世俗,這種地方他的觀點在時代與民族之外,完全是現代的,世界性的,這在舊小說裏實在難得。
但是就連自古以來崇尚簡略的中國,也還沒有像他這樣簡無可簡,跟西方小說的傳統剛巧背道而馳。他們向來是解釋不厭其詳的,《海上花》許多人整天盪來盪去,面目模糊,名字譯成英文後,連性別都看不出,才摸熟了倒又換了一批人。我們"三字經"式的名字他們連看幾個立刻頭暈眼花起來,不比我們自己看着,文字本身在視覺上有色彩。他們又沒看慣夾縫文章,有時候簡直需要個金聖嘆逐句夾評夾註。
中國讀者已經摒棄過兩次的東西,他們能接受?這件工作我一面做着,不免面對着這些問題,也老是感覺着,適之先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