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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五方雜處,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反而少見。叫賣喫食的倒都是純粹本地口音。有些土著出人意表地膚色全國最黑,至少在漢族內。而且黑中泛灰,與一般的紫膛色不同,倒比較像南太平洋關島等小島(Micronesian)與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我從前進的中學,舍監是青浦人——青浦的名稱與黃浦對立,想來都在黃浦江邊——生得黑裏俏,女生背後給她取的綽號就叫阿灰。她這同鄉大概長年戶外工作,又更曬黑了。
沿街都是半舊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窗戶爲了防賊,位置特高,窗外裝凸出的細瘦黑鐵柵。街邊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筆直的白圓筒樹身映在人行道的細麻點水泥大方磚上,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曬褪了色,白紙上忽然來了這麼個"墨半濃"的鬼影子,微駝的瘦長條子,似乎本來是圓臉,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見嚇人一跳。
就這麼一隻籃子,怎麼夠賣,一天叫到晚?難道就做一籃子餅,小本生意小到這樣,真是袖珍本了。還是瘦弱得只拿得動一隻籃子,賣完了再回去拿?那總是住得近。這裏全是住宅區,緊接着通衢大道,也沒有棚戶。其實地段好,而由他一個人獨佔,想必也要走門路,警察方面塞點錢。不像是個鄉下人爲了現在鄉下有日本兵與和平軍,無法存活才上城來,一天賣一籃子餅,聊勝於無的營生。
這些我都是此刻寫到這裏纔想起來的,當時只覺得有點駭然。也只那麼一剎那,此後聽見"馬……草爐餅"的呼聲,還是單純地甜潤悅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異樣的人。至少就我而言,這是那時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鄰家無線電的噪音,背景音樂,不是主題歌。我姑姑有一天終於買了一塊,下班回來往廚房桌上一撩,有點不耐煩地半惱半笑地咕嚕了一聲:"哪,炒爐餅。"
報紙託着一角大餅,我笑着撕下一小塊喫了,幹敷敷地喫不出什麼來。也不知道我姑姑喫了沒有,還是給了房客的女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