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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後,一隻美國船獵捕海獅,路過闢坎島,亞當斯好容易遇見可談的人,又不是英國人,不礙事,源源本本全都告訴了船長。當時美國獨立戰爭還未結束,六年後英美戰事告一段落,英國海軍部才收到這船長的一封信,交給一個書記歸檔,就此忘懷了。
同年美國軍艦在南美一帶劫取英國捕鯨船,英國派了兩艘軍艦去遠道攔截,剛巧又重新發現闢坎島。老水手亞當斯五十多歲已經行走不便,叫幾個青年攙扶上船參見長官,前事統統一本拜上,兩個指揮官見他如此虔誠悔過,十分同情,代表本國海軍聲稱不要他回國歸案,尤其賞識克利斯青的長子星期五——原名星期四,因爲他父親忘了太平洋上的國際日期線,少算了一天。——這兩個軍官這樣寬大爲懷,擅自赦免叛變犯,原因想必是出事後二十多年,輿論已經代克利斯青一干人反平,連官方態度也受影響。
本世界三○年間通俗作家諾朵夫、霍爾合著《邦梯號三部曲》,第三部《闢坎島》內容其實與上述大同小異,除了沒有楊幕後主使一節。自序列舉資料來源:老水手亞當斯的敘述,前後共四次——美國捕海獅船與英國軍艦來過之後,十一年後又告知另一個英國船長畢啓,此後四年,又告訴一個法國人;此後二十年,根據琨託的兒子口述,出版了一本書,又有一本是根據另一個水手米爾斯的女兒,又有畢啓著書與另一個流行的小冊子。直接間接全都來自亞當斯——孩子們也都是聽他講的——而各各不同。兩個作者參看"一切現存的記載",列出時間表,採用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他們二位似乎沒看見楊主謀的版本的。
亞當斯這樣虔誠的教徒,照理不打謊語。如果前言不對後語,常是因爲顧念亡友——楊生前也已經懺悔了——而且後來與外界接觸多了點,感覺到克利斯青現在聲譽之高,遺孀綺薩貝拉卻曾經失身於殺夫仇人,儘管她是不知道內情——女人孩子們都不知道。可能最後兩次非官方的訪問,他都顧忌較多,沒提楊在幕後策動。兩次訪問中間隔了四年,六十幾歲的人記性壞,造出來的假話一定出入很大。孩子們聽見的難免又有歧異。
這些潔本的內容,可以在這篇小說裏看出個大概:鐵匠威廉斯私通塔拉盧之妻(即南西),被自己的妻子得知,上山採集鳥蛋的時候跳崖自殺了。威廉斯想獨佔南西,克利斯青不允。結果爭風喫醋對打,牽入其他土人白人。克利斯青爲了息事寧人,不得不叫南西在二人之間選擇一個,她選中威廉斯。塔拉盧企圖報復未果,反被她飼機毒死。太平了一個時期,又爲了分田,土人沒份,淪爲奴隸,克利斯青反對無效。土人起事,殺了克利斯青等五人。三女報夫仇,乘土人倦臥殺掉了幾個。這樣,楊的陰謀沒有了,又開脫了克利斯青的責任,也沒有共妻,唯一的桃色糾紛也與土人叛亂無關——最後這一點大概是諾朵夫等的貢獻,將分田移後,本來一到就分,改爲"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沒有土地才反叛,並不是白人把女人都佔了去,所以是比亞當斯更徹底的潔本,但是這樣一來,故事斷爲兩截,更差勁了。
美國小說家傑姆斯密契納那篇散文上說:近人研究有關文件,發現克利斯青喪妻後強佔土人的妻子,被本夫開槍打死。這一說與李察浩、諾朵夫等的敘述全都截然不同,顯然在這一個系統之外。只有它說綺薩貝拉頭胎生了個兒子之後一年就病逝。密契納的成名作是《南太平洋故事》,此後曾經與一個"南太平洋通"合編一部寫南海的散文選,又有長篇小說《夏威夷》,本人也搬到夏威夷居住多年,與夏威夷大學教授合著的這本散文集裏談邦梯案,也是近水樓臺,總相當有根據,怎麼會鬧出張冠李戴的笑話,把鐵匠的風流案栽派到克利斯青頭上?這話究竟是哪裏來的?
亞當斯自動向官方交代闢坎島上的一系列血案,總該是據實指楊主謀。兩個軍艦艦長的報告,是否在三○年間所謂"一切現存的記載"之列?從十九世紀初葉英政府的立場看來,楊嗾使土人屠殺自己的同胞,是個"英奸",影響白種人的威望。還有共妻,雖然只限土人之間,卻是白人分派的,克利斯青脫不了關係。實際上,威廉斯有句話值得注意:"你們有你們的太峨,有你們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顯然他們將同居的女人視爲"太峨"而不是太太。是後來的潔本顧體面,而且在荒島上也大可不必注重形式,才徑稱之爲妻。李察浩因之,那是按現代尊重異族婦女的觀點。這纔有"共妻"、"換妻"聳人聽聞的名目。但是就連這樣,當時如果傳出去也已經不成話,世外桃源成了淫窟,叛艦英名掃地。於是把那兩份報告隱匿了起來,還有那美國捕海獅船長的那封信,想必也找出來對過了,證明亞當斯的自白屬實,一併歸入祕密檔案,直到本世紀七○年間,殖民主義衰落,才容許李察浩看到。
英國皇室子弟都入海軍。愛丁堡公爵本來是希臘王族,跟他們是親上加親,早先也做過英國海軍軍官,一向對海軍有興趣,又據說喜歡改革。也許是經他支持,纔打通這一關。過去官方隱諱闢坎島上的事,或者不免有人略知一二,認爲是與克利斯青有關的醜聞,傳說中又稍加渲染附會,當時有這麼一段記載,爲近人發現——密契納這一說,除非是這來源。
李察浩這本書號稱揭穿邦梯案疑團,也確是澄清了諸人下場,卻又作驚人之論,指船長大副同性戀愛。這話也說不定由來已久,密契納那篇文章就提起他們倆關係密切,比別人親近。也許因爲那篇是第一個着眼於肇事原因的細微,所以有點疑心別有隱情,但是直到最近,同性戀在西方還是輕易不好提的。
兩人年紀只相差十歲。認識那年,克利斯青二十歲,做過兩年海員,託布萊太太孃家舉薦,布萊回說"不列顛尼亞號"船員已經額滿。克利斯青寫信給他說,情願與水手同住,學習各種勞作,唯一的要求是與士官一同喫飯。經布萊錄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會了他。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華慈。再下一次,布萊調任邦梯號船長,他是布萊的班底,當然跟去。出了事之後,輿論後來於布萊不利,飽受攻擊,艾華慈也寫信給他,罵他自己用人不當,說他們共事的時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冊上"列爲炮手,但是你告訴我要把他當作士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見他的缺點,雖然他是個偷懶的平庸的海員,你抬舉他,待他像兄弟一樣,什麼機密事都告訴他,每隔一天在你艙房裏喫午晚兩餐。"在不列顛尼亞號上,他有船長的酒櫥鑰匙,在甲板上當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來,喫了擋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