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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五德是邦梯號上第二個寵兒。他是個世家子,美少年,在家裏父母姊妹們將他當個活寶捧着。布萊在船上給他父親去信報告他的成績,也大誇這孩子,"我像個父親一樣待他,……他一舉一動都使我愉快滿意。"叛變那天他沒露面,兩個士官海籟、黑吳下去拿行李,見他一個人坐着發怔,叫他趕緊一塊跟船長走,沒等他回答,先上去了,結果他並沒來。布萊回到英國,海五德的父親剛逝世,新寡的母親寫信給布萊,回信罵她兒子"卑鄙得無法形容"。此後海五德在塔喜堤當作叛黨被捕回國,家裏託人向他問明底細。極力營救。海五德經過慎重考慮,沒替克利斯青祕密傳話,因爲怕牽涉到自己身上,而且指控布萊犯了男色,需要人證物證,誣告也罪名差不多一樣嚴重。
以上是男色之說的根據。
克利斯青第一次跟布萊的船出去,船上的大副說他"非常喜歡女人。對於女人,他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傻的年輕人之一。"可見他到處留情而又癡心,性心理絕對正常。鬧同性戀除非是旅途寂寞?李察浩肯定他與布萊有"深邃熱情的關係",相從四年,也就愛了布萊四年。但是他對哥哥給布萊下的評語:"……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學會了怎樣哄他",顯然不過敷衍上司。
布萊譴責塔喜堤人公然同性戀愛,當然可能是假道嘗。好男風的人爲社會所不容,往往照樣娶妻生子,作爲掩蔽。再看他的婚姻史:他父親在海關做事,他在學校裏功課很好,但是立志加入海軍,先做水手,靠畫地圖的專長,很快的竄了起來,算是出身行伍。他認識了一個富家女,到海上去了兩年回來才向她求婚,訂了婚一個短時期就結婚,兩人同年二十六歲。他喜歡享受家庭之樂。太太不怎麼美,但是很活潑,有張畫像,一副有說有笑的樣子。布萊在畫像上是個半禿的胖子,卻也堂堂一表,只是酷溜溜的帶着嘲笑的神氣。
他太太既幫夫又健筆,老是給孃家有勢力的親戚寫信代他辯護,寫了一輩子。他老先生的是非特別多,遠在邦梯案十年前,婚前跟庫克大佐出去,就出過岔子。
那次航行,庫克發現了夏威夷。當時夏威夷人口過剩,已經很緊張,被他帶了兩隻大船來,耽擱了些時,把地方上喫窮了。國王與衆酋長表面上十分周到,臨行又送了大批豬隻糧食。出海剛巧遇到風暴,兩隻船都損壞了,又沒有好的港口可停泊,只好折回。夏威夷人疑心他們去而復回不懷好意,於是態度突變,當天已經連偷帶搶,但是國王仍舊上船敷衍慰問,次晨發現一隻大救生艇失竊,庫克立即率領海軍陸戰隊,去接國王上船留作人質,等交回救生艇再釋放。又派布萊與李克門少尉巡邏港口,防止船隻外逃,有企圖出海的"趕他們上岸"。開火與否大概相機行事。
庫克上岸,沿途村人依舊跪拜如儀。問國王何在,便有人引了兩個王子來,帶領他們到一座小屋門前,肥胖的老王剛睡醒,顯然不知道偷救生艇的事。邀請上船,立即應允,正簇擁着步行前往,忽聞海灣中兩處傳來槍聲,接着大船開炮。一時人心惶惶,都拾石頭,取槍矛,穿上席甲,很快的聚上三千人左右。一路上不再有人叩首,都疑心是劫駕。
海軍陸戰隊攔不住,人叢中突然有個女人衝了出來,站在國王面前哭求不要上船,是一個寵妃。兩個酋長逼着國王在地下坐下來。老王至此也十分憂恐,庫克只好丟下他,羣衆方纔讓他們通過。將到海灘,忽然土人的快船來報信,說海灣裏槍炮打死了人。原來是布萊開槍追趕一隻船,大船上發炮是掩護他。李克門因也下令開槍,打死了一個酋長。當下羣情憤激,圍攻庫克一行人,前仆後繼,庫克被小刀戳死,跟去的一個少尉僅以身免。另一個少尉在海邊接應,怯懦不前,反而把船退遠了些。但是事後追究責任,大家都知道是最初幾槍壞事。如果不是先開槍,李克門比他還更年輕,絕對不會擅自開槍。布萊不但資格較老,做庫克的副手也已經兩年了。金少尉繼任指揮,寫着報告只歸罪於土人,但是後來著書記載大名鼎鼎的庫克之死,寫開槍"使事件急轉直下,是致命的一着"。這書布萊也有一本,在書頁邊緣上手批:"李克門開火,打死一個人,但是消息傳到的時候,攻擊已經完畢。"不提自己,而且個個都批評。
那次是他急於有所表現,把長官的一條命送到他手裏,僥倖並沒有影響事業。十年後出了邦梯案,不該不分輕重都告在裏面,結果逮回來的十個人被控訴,只絞死三個。海五德案子一了,他家裏就反攻復仇,布萊很受打擊。又有克利斯青的哥哥愛德華代弟弟洗刷。克利斯青與大詩人威治威斯先後同學,愛德華一度在這學校教書,教過威治威斯。威治威斯說他是個"非常非常聰明的人"。愛德華訪問所有邦梯號生還的人,訪問記出了本小冊子,比法庭上的口供更詳盡。布萊二次取麪包果回來,又再重新訪問這些人,也出小冊子打筆墨官司。但是他的椰子公案已經傳爲笑柄。上次丟了船回來倒反而大出風頭,這次移植麪包果完成使命回,竟賦閒在家一年半,拿半俸,家裏孩子多,支持不了。
此後兩次與下屬涉訟,都很失面子,因爲不是名案,外界不大知道。他太太不斷寫信代爲申辯。晚年到澳洲做洲長,她得了怔忡之疾,不能同去。"甜酒之亂"他被下屬拘禁兩年,回國後還需要上法庭對質,勝訴後年方六十就退休了,但是一場官司拖得很久,她已經憂煎過度病卒。他這位太太顯然不是單性人用來裝幌子的可憐蟲。她除了代他不平,似乎唯一遺憾是隻有六個女兒,兩個患癡呆症,一個男雙胞胎早夭。布萊的身後名越來越壞,直到本世紀三○年間上銀幕,卻爾斯勞頓漫畫性的演出引起一種反激作用,倒又有人發掘出他的好處來。邦梯號繞過南美洲鞋尖的時候,是英國海軍部官場習氣,延誤行期,久不批准,所以氣候壞,剛趕上接連幾個星期的大風暴,驚險萬分。全虧布萊調度有方,鼓勵士氣無微不至,船上每層都生火,烤乾溼衣服,發下滾熱的麥片與沖水的酒,病倒的儘可能讓他們休息,大家也都齊心。他一向講究衛生,好潔成癖,在航行日錄上寫道:"他們非得要人看着,像帶孩子一樣。"不管天氣冷熱,颳風下雨,每天下午五時至八時全體在甲板上強迫跳舞,活動血脈,特地帶了個音樂師來拉提琴。在艱苦的旅程中,他自矜一個水手也沒死,後來酗酒的醫生過失殺人,死掉一個,玷污了他的紀錄,十分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