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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後兩句對白值得玩味。如果他們有過同性戀關係,布萊又還想利用職權逼他重溫舊夢,他還會感念舊恩?早已抵銷了。書中在他回答之前加上一段心理描寫:他困惑,因爲報復的代價太高,同船友伴極可能死掉一半,另一半也永遠成了亡命者,但是底下答覆的語氣分明是對布萊負疚,扯不到別人身上。李察浩似乎也覺得這一節對白證明他們沒有同性戀,推翻了他的理論,因此不得不加以曲解。
撇開同性戀,這本書其實把事件的來由已經解釋得相當清楚。叛變與事後自相殘殺同是楊唆使。書中稱爲"這陰暗的人物",只是一個黑色剪影。他是這批人裏面唯一的一個青年知識分子,在闢坎島上把能記憶的書全都寫了下來。近代名著《凱恩號叛變》裏面也有個類似的角色,影片中由弗萊·麥克茂萊演,是個文藝青年,在戰艦上任職,私下從事寫作。大家背後抱怨船長神經病,他煽動這些青年軍官中職位最高的一個——範強生飾——鼓勵他叛變,後來在軍事法庭上受審,竟推得乾乾淨淨。這本書雖然是套邦梯案,比李察浩的書早二十年,不會知道楊的事,純是巧合,不過是諷刺知識分子誇誇其談,不負責任。楊比他複雜,爲了朋友,把自己也葬送在裏面,後來也是因爲失去了這份友誼而銜恨。不知道是否與他的西印度血液受歧視有關?
叛變固然是楊的主意,在這之前克利斯青已經準備逃亡。問題依舊是他與布萊之間的局面,何至於此?
這條船特別擠,船身不到九丈長,中艙全部闢作花房,因爲盆栽的麪包果樹濺上一滴海水就會枯萎。剩下地方不多,擠上差不多五十個人。現代港臺一帶的機帆船也許有時候更擠,但是航程短,大概只有潛水艇與太空船上的情形可以比擬。布萊嘮叨,在這狹小的空間內被他找上了,真可以把人嘀咕瘋了。
克利斯青人緣奇佳,布萊一向不得人心,跟庫克的時候也就寡言笑,三句不離本行。同性的朋友也往往是"異性相吸",個性相反相成。布萊規定傅萊亞與醫生跟他一桌喫飯,顯然也需要年紀較大、閱歷深些的人作伴,無奈他實在跟人合不來,非得要像克利斯青這樣的圓融的青年迎合着他,因此師徒關係在他特別重要。當然也是克利斯青能喫苦,粗細一把抓,沒有公子哥兒習氣,他自己行伍出身的人,自然另眼看待。但是邦梯號一出大西洋就破格提升,李察浩認爲是他們這時候發生了更進一層的關係,其實是針對傅萊亞。如莫禮遜札記中所說,越過傅萊亞頭上,是一種侮辱。
一到塔喜堤,布萊什麼都交給下屬。也不去查考——也許是避免與他們那些女人接觸——連救生艇蛀穿了也直到叛變那天才發覺。他非常欣賞當地的女人,而一人向隅,看不得大家狂歡半年,一上船就收拾他們。對克利斯青卻是在塔喜堤就罵,想必因爲是他的人,所以更氣他。克利斯青"爬得高跌得重",分外羞憤。恩怨之間本來是微妙的,很容易就一翻身倒了個過。至於有沒有同性戀的暗流,那又是一回事,即有也是雙方都不自覺的。
三○年間諾朵夫等二人寫《叛艦喋血記》,叛逆性沒有現在時髦,所以替克利斯青掩飾,再三聲明他原意只是把布萊手鐐腳銬押送回國法辦。"手鐐腳銬"是傅萊亞提出的處置布萊的辦法,但是當然沒有建議克利斯青送他回國自投羅網。改爲克利斯青的主張,把他改成了個渾小子,腦筋不清楚。
這本書最大的改動是加上一個虛構的白顏,用他作第一人稱,篇幅也是他佔得最多,是主角身份,不僅是敘述者。歷史小說用虛構的人物作主角,此後又有"永遠的琥珀",但那是公認爲低級趣味的,而《叛艦喋血記》在通俗作品中評價很高。自序裏說明白顏是根據海五德創造的。海五德爲什麼不合適,沒提,當然是因爲他在事變中態度曖昧,理由是年幼沒經過事。他十六歲,但是很聰明,後來在塔喜堤住了兩年,還編字典。那天的短暫癡呆症似是劇烈的內心鬥爭,暫時癱瘓了意志。也許是想參加叛變而有顧慮,至少希望置身事外。
白顏就完全是冤獄,本來是跟布萊走的,不過下去理行李的時候,想抓住機會打倒看守奪槍,所以來遲一步,救生艇已經坐滿了人。布萊叫他不要下船,答應回國代爲分說。這是借用其他三個人的事,小木匠等三人已經上了小船又被克利斯青喚回。被喚回是沒辦法,換了遲到的人,布萊多少有點疑心,不會自動答應代爲洗刷,而又食言。
兩位作者爲了補這漏洞,又加上事變前夕布萊恰巧聽見白顏與克利斯青在甲板上談話,又偏只聽見最後一句"那我們一言爲定",事後思量,誤以爲是約定謀反,因此回國後不履行諾言,將白顏列入叛黨內。叛變兩章根據在場諸人口述,寫得生龍活虎,只有這一段是敗筆,異常拙劣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