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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氏家訓》第十九:“真草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雲:‘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承晉宋餘裕,相與事之,故無頓狼狽者。吾幼承門業,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而玩習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由無分故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爲人所役使。更覺爲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也……’”
這一段話很有意思。顏之推教子弟留意書法,但無須過精,這就和他教子弟做官但不可做大官的意思一樣,要合乎中庸之道,真不愧爲“儒雅爲業”的口吻。他說此藝不可過精,理由是怕爲人役,他舉了韋仲將的往事爲戒。韋誕,字仲將,三國魏京人,工文善書,明帝時官侍中,凌雲殿成,匠人一時糊塗,榜未題字就掛上去了,乃命誕上去補寫。用轆轆引他上去,寫完之後鬚髮皆白。大概此人患有“高空恐怖症”,否則不至嚇成那個樣子。可謂藝高而膽不大。然人爲書名所累,其事亦大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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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尷尬的事,現在不會再有。世人重名,不大懂得書的工拙。而有一些自以爲能書者,不知藏拙,遇有機會題耑書匾寫市招,輒欣然應命。常在市肆間見擘窠大字,映入眼底,儼然名人墨跡,實則拋筋露骨,拘攣歪斜,如死蛇僵蚓,或是虛泡囊腫,近似墨豬,名副其實的獻醜。
或謂毛筆式微,善書者將要絕跡。我不這樣悲觀。書法本來不是盡人能精的。自古以來,琴棋書畫雅人深致,但是卓然成家者能有幾人?而且善棋者未必都能琴,善畫者未必皆精於書,藝有專長,難於兼擅。當今四五十歲一代,書法佳妙者亦尚頗有幾位,或“馳驅筆陣”、“其腕似鐵”,或大筆如椽,龍舞蛇飛。我都非常喜愛,雅不欲厚古薄今。精於書法者,半由功力,半由天分,不能強致。讀書種子不絕,書法即不會中斷。此事不能期望於大衆,只能由少數天才維持於不墜。我幼時上學,提墨盒,捧硯臺,描紅模子,寫九宮格,臨碑帖,寫白摺子,頗喫了一陣苦頭,但是不久,不知怎樣的毛筆墨盒硯臺都不見了,代之而興的是墨水鋼筆原子筆。本來寫書信寫稿子都是用毛筆的,一下子改用了鋼筆原子筆。在我個人,現在用毛筆寫字好像是介乎痛苦與快樂之間的一種活動。偶然拿起毛筆,頓時覺得往事如煙,似曾相識。而搖動筆桿,有如千鈞之重,揮毫落紙,全然不聽使喚,其笨拙不在“狗熊耍扁擔”之下。在故宮博物院,看到名家書法,例如王羲之父子的真跡,如行雲流水一般的蕭散,“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衆星之列河漢”,我癡癡地看,呆呆地看,我愛,我恨,我怨,愛古人書法之高妙,恨自己之不成材,怨上天對一般人賦予之吝嗇。
雖然書法不是不盡能精,也不一定要人人都能用毛筆,最低限度傳統寫字的方法是應該尊重的。倉頡造字,我們卻不能隨便地以倉頡自居。簡體字自古有之,不自今日始,但是簡也有簡的道理,而且是約定俗成,不是可以任意亂來的。草書有用,並且很美,但是也有一定的草法,章草、狂草都有一定的結構格局。于右任先生提倡的標準草書可謂集大成。書法常能表現一個人的性格風度,鄭板橋的字怪,因爲他人怪,我們欣賞他的字而不嫌其怪。他的詩書畫融爲一體,三絕其實只是一絕。蔣心餘論板橋的幾句詩:“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奇致。”他寫竹也是如同作書。有板橋那樣的情懷纔能有那樣的書畫。有人看他寫的“難得糊塗”四個大字便刻意模仿,居然把他的怪處模擬得有幾分像是真的,這不僅是如東施之效顰,簡真是如孫壽的齲齒笑,徒形其醜。孫過庭《書譜》說:“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書家練過險絕的階段還是歸於平正的。初學的人求其分佈平正,已經不易,不必一下手便出怪。我看見有些年輕人寫字時常不守規矩,例如把“口”字一律寫成爲“厶”字,甚至“田”字、“國”字也不例外,一律寫成爲尖頭怪胎。顏之推所說:“尺牘書疏,千里面目。”像這樣的面目簡直是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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