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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園詩話》:“畫家有讀畫之說,餘謂畫無可讀者,讀其詩也。”隨園老人這句話是有見地的。讀是讀誦之意,必有文章詞句然後方可讀誦,畫如何可讀?所以讀畫雲者,應該是讀誦畫中之詩。
詩與畫是兩個類型,在對象、工具、手法各方面均不相同。但是類型的混淆,古已有之,在西洋。所謂Ut pictura poesis,“詩既如此,畫亦同然”,早已成爲藝術批評上的一句名言。我們中國也特別稱道王摩詰的“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究竟詩與畫是各有領域的。我們讀一首詩,可以欣賞其中的景物的描寫,所謂“歷歷如繪”。但詩之極致究竟別有所在,其着重點在於人的概念與情感。所謂詩意、詩趣、詩境,雖然多少有些抽象,究竟是以語言文字來表達最爲適宜。我們看一幅畫,可以欣賞其中所蘊藏的詩的情趣,但是並非所有的畫都有詩的情趣,而且畫的主要的功用是在描繪一個意象。我們說讀畫,實在是在畫裏尋詩。
“蒙娜麗莎”的微笑,即是微笑,笑得美,笑得甜,笑得有味道,但是我們無法追問她爲什麼笑,她笑的是什麼。儘管有許多人在猜這個微笑的謎,其實都是多此一舉。有人以爲她是因爲發現自己懷孕了而微笑,那微笑代表女性的驕傲與滿足。有人說:“怎見得她是因爲發覺懷孕而微笑呢?也許她是因爲發覺並未懷孕而微笑呢?”這樣地讀下去,是讀不出所以然來的。會心的微笑,只能心領神會,非文章詞句所能表達。像“蒙娜麗莎”這樣的畫,還有一些奧祕的意味可供揣測,此外像Watts的《希望》,畫的是一個女人跨在地球上彈着一隻斷了弦的琴,也還有一點象徵的意思可資領會,但是Sorolla的《二姊妹》,除了耀眼的陽光之外還有什麼詩可讀?再如Sully的《戴破帽子的孩子》,畫的是一個孩子頭上頂着一個破帽子,除了那天真無邪的臉上的光線掩映之外還有什麼詩可讀?至於Chase的一幅《靜物》,可能只是兩條死魚翻着白肚子躺在盤上,更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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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中國畫裏的詩意較多一點。畫山水不是“春山煙雨”,就是“江皋煙樹”,不是“雲林行旅”,就是“春浦帆歸”,只看畫題,就會覺得詩意盎然。尤其是文人畫家,一肚皮不合時宜,在山水畫中寄託了隱逸超俗的思想,所以山水畫的境界成了中國畫家人格之最完美的反映。即使是小幅的花卉,像李復堂、徐青藤的作品,也有一股豪邁瀟灑之氣躍然紙上。
畫中已經有詩,有些畫家還怕詩意不夠明顯,在畫面上更題上或多或少的詩詞字句。自宋以後,這已成了大家所習慣接受的形式,有時候畫上無字反倒覺得缺點什麼。中國字本身有其藝術價值,若是題寫得當,也不難看。西洋畫無此便利,“拾穗人”上面若是用鵝翎管寫上一首詩,那就不堪設想。在畫上題詩,至少說明了一點,畫裏面的詩意有用文字表達的必要。一幅酣暢的潑墨畫,畫着有兩棵大白菜,墨色濃淡之間充分表示了畫家筆下控制水墨的技巧,但是畫面的一角題了一行大字:“不可無此味,不可有此色。”這張畫的意味不同了,由純粹的畫變成了一幅具有道德價值的概念的插圖。金冬心的一幅墨梅,篆籀縱橫,密圈鐵線,清癯高傲之氣撲入眉宇,但是半幅之地題了這樣的詞句:“晴窗呵凍,寫寒梅數枝,勝似與貓兒狗兒盤桓也……”頓使我們的注意力由斜枝細蕊轉移到那個清高的畫士。畫的本身應該能夠表現畫家所要表現的東西,不需另假文字爲之說明,題畫的辦法有時使畫不復成爲純粹的畫。
我想畫的最高境界不是可以讀得懂的,一說到讀便牽涉到文章詞句,便要透過思想的程序,而畫的美妙處在於透過視覺而直訴諸人的心靈,畫給人的一種心靈上的享受,不可言說,說便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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