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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秋你知道麼,你的太太從前是我的老師?”
“我聽內人說起過,你那時是最聰明美麗的一個學生。”
“哼,程老師是我們全校三十幾位老師中之最漂亮的一位。每逢週末她必定盛裝起來,在會客室晤見一位男友,然後一同出去。我們幾個學生就好奇地麇集在會客室的窗外往裏窺視。”
我告訴右家,那男友即是我。右家很喫一驚。我回想起,那時是有一批淘氣的女孩子在窗外唧唧嘎嘎。我們走出來時,也常有蹦蹦跳跳的孩子們追着喊“程老師,程老師”!季淑就拍着她們的腦袋說:“快回去,快回去!”
“你還記得程老師是怎樣的打扮麼?”我問右家。
右家的記憶力真是驚人。她說:“當然。她喜歡穿的是上衣之外加一件緊身的黑緞背心,對不對?還有藏青色的百褶裙。薄薄的絲襪子,尖尖的高跟鞋。那高跟足有三寸半,後跟中細如蜂腰,黑絨鞋面,鞋口還鎖着一圈綠絲線……”
我打斷了她的話:“別說了,別說了,你形容得太仔細了。”於是我們就泛論起女人的服裝。右家說:“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她的兩隻腳。你沒注意麼,某某女士,好好的一個人,她的襪子好像是太鬆,永遠有皺褶,鞋子上也有一層灰塵,令人看了不快。”我同意她的見解,我最後告訴她莎士比亞的一句名言:“她的腳都會說話。”(見《脫愛勒斯與克萊西達》第四幕第五景)右家提起季淑的那雙高跟鞋,使我憶起兩件事。有一次我們在公園裏散步,後面有幾個惡少緊隨不捨,其中有一個人說:“嘿,你瞧,有如風擺荷葉!”雖然可惡,我卻覺得他善於取譬。後來我填了一首《卜算子》,中有一句“荷葉迎風舞”,即指此事。又有一次,在來今雨軒後面有一個亭子,通往亭子的小徑都鋪滿了鵝卵石,季淑的鞋跟陷在石縫中間,扭傷了踝筋,透過絲襪可以看見一塊紅腫,在亭子裏休息很久我才攙扶着她回去。
“五四”以後,寫白話詩的風氣頗盛。我曾說過,一個青年,到了“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候,只要會說白話,好像就可以寫白話詩,我的第一首情詩,題爲《荷花池畔》,發表在《創造》季刊,記得是第四期,成仿吾還不客氣地改了幾個字。詩沒有什麼內容,只是一團浪漫的憂鬱。荷花池是清華園裏唯一的風景區,有池有山有樹有石欄,我在課餘最喜歡獨自一個在這裏徘徊。詩共八節,每節四行,居然還湊上了自以爲是的韻。我把詩送給父親看,他笑笑避免批評,但是他建議印製自己專用的詩箋,他負責爲我置辦,圖案由我負責。這是對我的一大鼓勵。我當即參考圖籍,用雙鉤饕餮紋加上一些螭虎,畫成一個橫方的寬寬的大框,框內空處寫詩。由榮寶齋精印,圖案刷淺綠色。朋友們寫詩的人很多,誰也沒見過這樣豪華的壯舉。詩,陸續作了幾十首,我給我的朋友聞一多看,他大喜若狂,認爲得到了一個同道的知己。我的詩稿現已不存,只是一多所作《冬夜評論》一文裏引錄了我的一首《夢後》,詩很幼稚,但是情感是真的。
“吾愛啊!你怎又推薦那孤單的枕兒,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臉?”醒後的悲哀啊!夢裏的甜蜜啊!
我怨雀兒,雀兒還在檐下蜷伏着呢!他不能喚我醒——他怎肯拋了他的甜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