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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淑接了電話,我報了姓名之後,她一驚,半晌沒說出話來,我直截了當地要求去見面一談,她支支吾吾地總算是答應我了。她生長在北京,當然說的是道地的北京話,但是她說話的聲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從未聽到過的。形容歌聲之美往往用“珠圓玉潤”四字,實在是非常恰當。我受了刺激,受了震驚,我在未見季淑之前先已得到無比的喜悅。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五幕三景有一句話:
Her voice was ever soft,Gentle and low,an excellent thing in woman.她的言語總是溫和的,輕柔而低緩,是女人最好的優點。
好不容易熬到會見的那一天!那是一個星期六午後,我只有在週末才能進城。由清華園坐人力車到西直門,約一小時,我特別感覺到那是漫漫的長途。到西直門換車進城。女子職業學校在宣武門外珠巢街,好荒涼而深長的一條巷子,好像是從北口可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門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找到了這條街上的學校。看門的一個老頭兒引我進入一間小小的會客室。等了相當長久的時間,一陣唧唧噥噥的笑語聲中,兩位小姐推門而入。這兩位我都是初次見面。黃小姐的父親我是見過多次的,她的相貌很像她的父親,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但是黃小姐還是禮貌地給我們介紹了。不大的工夫,黃小姐託故離去,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們兩個互相打量了一下,隨便扯了幾句淡話。季淑確是有一頭烏髮,如我大姐所說,髮髻貼在腦後,又圓又凸,而又亮晶晶的,一個鬆鬆泡泡的發篷覆在額前。我大姐不輕許人,她認爲她的頭髮確實處理得好。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脂粉,完全本來面目,她若和一些濃妝豔抹的人出現在一起會令人有異樣的感覺。我最不喜歡上帝給你一張臉面你自己另造一張。季淑穿的是一件灰藍色的棉襖,一條黑裙子,長抵膝頭。我偷眼往桌下一看,發現她穿着一雙黑絨面的棉毛窩,上面鑿了許多眼,繫着黑帶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樣子。衣服、裙子、毛窩,顯然全是自己縫製的。她是百分之百的一個樸素的女學生。我那一天穿的是一件藍呢長袍,挽着袖口,胸前掛着清華的校徽,穿着一雙棕色皮鞋。好多年後季淑對我說,她喜歡我那一天的裝束,也因爲那是普通的學生樣子。那時候我照過一張全身立像,我舉以相贈,季淑一直偏愛這張照片,後來到了臺灣她還特爲放大,懸在寢室,我在她入殮的時候把這張照片放進棺內,我對着她的屍體告別說:“季淑,我沒有別的東西送給你,你把你所最喜愛的照片拿去吧!它代表我。”
短暫的初次會晤大約有半小時。屋裏有一個小火爐,陽光照在窗戶紙上,使小屋和暖如春。這是北方舊式房屋冬天裏所特有的一種氣氛。季淑不是健談的人,她有幾分矜持,但是她並不羞澀。我起立告辭,我沒有忘記在分手之前先約好下次會面的時間與地點。
下次會面是在一個星期後,地點是中央公園。人類的歷史就是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一個花園裏開始的。中央公園地點適中,而且有許多地方可以坐下來休息。唯一討厭的是遊人太多,像來今雨軒、春明館、水榭,都是人擠人、人看人的地方,爲我們所不取。我們願意找一個僻靜的亭子、池邊的木椅,或石頭的臺階。這種地方又往往爲別人捷足先登或盤踞取鬧。我照例是在約定的時間前十五分鐘到達指定的地點。和任何人要約,我也不願遲到。我通常是在水榭的旁邊守候,因爲從那裏可以望到公園的門口。等人是最令人心焦的事,一分一秒地耗着,不知看多少次手錶,可是等到你所期待的人遠遠的姍姍而來,你有多少煩悶也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季淑不願先我而至,因爲在那個時代一個年輕女子隻身在公園裏踱着是會引起麻煩來的。就是我們兩個並肩在路上行走,也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吹口哨。
有時候我們也到太廟去相會,那地方比較清靜,最喜的是進門右手一大片柏樹林,在春暖以後有無數的灰鶴停駐在樹顛,嘹唳的聲音此起彼落,有時候轟然振羽破空而去。在不遠處設有茶座,季淑最喜歡鳥,我們常常坐在那裏對着灰鶴出神。可是季節一過,灰鶴南翔,這地方就蕭瑟不堪,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了。北海當然是好去處,金鰲玉的橋我們不知走過多少次數。漪瀾堂是來往孔道,人太雜沓,五龍亭最爲幽雅。大家擠着攀登的小白塔,我們就不屑一顧了。電影偶然也看,在真光看的飛來伯主演的《三劍客》,麗琳吉施主演的《賴婚》至今印象猶新,其餘的一般影片則我們根本看不進去。
清華一位同學戲分我們一班同學爲九個派別,其一曰“主日派”,指每逢星期日則精神抖擻整其衣冠進城去做禮拜,風雨無阻,樂此不倦,當然各有各的崇拜偶像,而其衷心向往虔心歸主之意則一。其言雖謔,確是實情。這一派的人數不多,因爲清華園是純粹男性社會,除了幾個洋婆子教師和若干教師眷屬之外看不到一個女性。若有人能有機緣進城會晤女友,當然要成爲令人羨慕的一派。我自度應屬於此派。可憐現在事隔五十餘年,我每逢週末又復懷着朝聖的心情去到槐園墓地捧着一束鮮花去做禮拜!
不要以爲季淑和我每週小聚是完全無拘無束的享受。在我們身後吹口哨的固不乏人,不吹口哨的人也大都對我們投以驚異的眼光。這年輕輕的一男一女,在公園裏彳亍而行,喁喁而語,是做什麼的呢?我們格於形勢,只能在這些公開場所謀片刻的歡晤。季淑的家是一個典型的大家庭,人多口雜。按照舊的風俗,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和一個青年男子每週約會在公共場所出現,是駭人聽聞的事,罪當活埋!冒着活埋的危險在公園裏遊憩啜茗,不能說是無拘無束。什麼事季淑都沒瞞着她的母親,母親愛女心切,沒有責怪她,反而殷殷垂詢,鼓勵她,同時也警戒她要一切慎重,無論如何不能讓叔父們知道。所以季淑絕對不許我到她家訪問,也不許寄信到她家裏。我的家簡單一些,也沒有那麼舊,但是也沒有達到可以公開容忍我們的行爲的地步。只有我的三妹繡玉(後改亞紫)知道我們的事,並且同情我們、幫助我們。她們很快地成爲好友,兩個人合照過一張像,我保存至今。三妹淘氣,有一次當衆戲呼季淑爲二嫂,後來季淑告訴我,當時好窘,但是心裏也有一絲高興。
事有湊巧,有一天我們在公園裏的四宜軒品茗。說起四宜軒,這是我們畢生不能忘的地方。名爲四宜,大概是指四季皆宜,“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四宜軒在水榭對面,從水榭旁邊的土山爬上去,下來再鑽進一個亂石堆成的又溼又暗的山洞;跨過一個小橋,便是。軒有三楹,四面是玻璃窗。軒前是一塊平地,三面臨水,水裏有鴨。有一回冬天大風雪,我們躲在四宜軒裏,另外沒有一個客人,只有茶房偶然提着開水壺過來,在這裏我們初次坦示了彼此的愛。現在我說事有湊巧的一天是在夏季,那一天我們在軒前平地的茶座休息,在座的有黃淑貞,我突然發現不遠一個茶桌坐着我的父親和他的幾位朋友。父親也看見了我,他走過來招呼,我只好把兩位小姐介紹給他,季淑一點也沒有忸怩不安,倒是我覺得有些侷促。我父親代我付了茶資隨後就離去了。回到家裏,父親問我:“你們是不是三個人常在一起玩?”我說:“不,黃淑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父親說:“我看程小姐很秀氣,風度也好。”從此父親不時地給我錢,我推辭不要,他說:“拿去吧,你現在需要錢用。”父親爲兒子着想是無微不至的。從此父親也常常給我勸告,爲我出主意,我們後來婚姻成功多虧父親的幫助。
一九二二年夏,季淑辭去女職的事,改任石駙馬大街女高師附屬小學的教師。附小是季淑的母校,校長孫世慶原是她的老師,孫校長特別賞識她,說她穩重,所以聘她返校任職。季淑果不負他的期望,在校成爲最肯負責的教師之一,屢次得到公開的褒揚。我常到附小去晤見季淑,然後一同出遊。我去過幾次之後,學校的傳達室工友漸感不耐,我趕快在節關前後奉上銀餅一枚,我立刻看到了一張笑逐顏開的臉,以後見了我,不等我開口就說:“梁先生您來啦,請會客室坐,我就去請程先生出來。”會客室裏有一張鴛鴦椅,正好容兩個人並坐。我要坐候很久,季淑纔出來,因爲從這時候起她開始知道修飾,每和我相見必定盛裝。王右家是她這時候班上的學生之一。抗戰爆發後我在天津羅努生、王右家的寓中下榻旬餘日,有一天右家和我閒聊,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