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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h4>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績溪縣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貧,很多人以種茶爲業,但是皖南的文風很盛,人才輩出。許多人外出謀生,其艱苦卓絕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勢有關。季淑的祖父程公諱鹿鳴,字蘋卿,早歲隨經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師。下帷苦讀,場屋連捷,後實授直隸省大名府知府,勤政愛民,不義之財一芥不取,致仕時囊橐以去者僅萬民傘十餘具而已。其元配逝時留下四女七子,長子諱佩銘字蘭生即季淑之父,後再續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興旺,爲旅食京門一大家族。季淑之母吳氏,諱浣身,安徽歙縣人,累世業茶,寄籍京師。季淑之父在京經營筆墨店程五峯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給於是,身爲長子者爲家庭生計而犧牲其讀書仕進。季淑之母位居長嫂,俗雲“長嫂比母”,於是操持家事艱苦備嚐,而周旋於小姑小叔之間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舉廢除之後,筆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峯齋終於倒閉。季淑父隻身走關外,不久歿於客中,時季淑尚在髫齡,年方九歲,幼年失怙打擊終身。季淑同胞五人,大姐孟淑長季淑十一歲,適丁氏,抗戰期間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寬則均於青春有爲之年死於肺癆。與母氏始終相依爲命者,唯季淑一人。
季淑的祖父,六十歲患癱瘓,半身不遂。而豪氣未減,每天看報,看到貪污枉法之事,就拍桌大罵聲震屋瓦。雅好美食,深信“七十非肉不飽”之義,但每逢朔望則又必定茹素爲全家祈福,茹素則哽咽不能下嚥,於是非嫌油少,即怪鹽多。有一位叔父乘機進言,“曷不請大嫂代表茹素,雙方兼顧?”一方是“心到神知”之神,一方是非肉不飽的老者。從此我的岳母朔望代表茹素,直到祖父八十壽終而後已。叔父們常常宴客,宴客則請大嫂下廚,家裏雖有廚師,佳餚仍需親自料理,竈前佇立過久,足底生繭,以至老年不良於行。平素家裏用餐,長幼有別,男女有別,媳婦孫女常常只能享受一些殘羹剩炙。有一回一位叔父掃除房間,命季淑抱一石屏風至戶外拂拭,那時她只有十歲光景,出門而踣,石屏風破碎,叔父大怒,雖未施夏楚,但訶責之餘覆命長跪。
季淑從小學而中學而國立北京女高師之師範本科,幾乎在饔飧不繼的情形之下靠她自己努力奮鬥而不輟學,終於一九二一年六月畢業。從此她離開了那個大家庭,開始她的獨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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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h4>
季淑於女高師的師範本科畢業之後,立刻就得到一份職業。由於她的女紅特佳,長於刺繡,她的一位同學歐淑貞女士任女子職業學校校長,約她去擔任教師。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她的。
我們認識的經過是由於她的同學好友黃淑貞(湘翹)女士的介紹,“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淑貞的父親黃運興先生和我父親是金蘭之交,他是湖南沅陵人,同在京師警察廳服務,爲人公正率直而有見識,我父親最敬重他。我當初之投考清華學校也是由於這位父執之極力慫恿。其夫人亦是健者,勤儉耐勞,迥異庸流。淑貞在女高師體育系,和季淑交稱莫逆,我不知道她怎麼想起把她的好友介紹給我。她沒有直接把季淑介紹給我。她是浼她母親(父已去世)到我家正式提親做媒的。我在週末回家時在父親書房桌上信鬥裏發現一張紅紙條,上面恭楷寫着“程季淑,安徽績溪人,年二十歲,一九〇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時生”。我的心一動。過些日我去問我大姐,她告訴我是有這麼一回事,並且她說已陪母親到過黃家去相親,看見了程小姐。大姐很親切地告訴我說:“我看她人挺好,滿斯文的,雙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細,好一頭烏髮,挽成一個髻堆在腦後,一個大篷覆着前額,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麼的,特地搭訕着走過去,一面說着‘你的頭髮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發篷看看。”我趕快問,“有什麼沒有?”她說:“什麼也沒有。”我們哈哈大笑。
事後想想,這事不對,終身大事須要自作主張。我的兩個姐姐和大哥都是憑了媒妁之言和家長的決定而結婚的。這時候是“五四運動”後兩年,新的思想打動了所有的青年。我想了又想,決定自己直接寫信給程小姐問她願否和我做個朋友。信由專差送到女高師,沒有迴音,我也就斷了這個念頭。過了很久,時屆冬季,我忽然接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訴我“不要灰心,程小姐現在女子職業學校教書,可以打電話去直接聯絡……”等語。朋友的好意真是可感。我遵照指示大膽地撥了一個電話給一位夙未謀面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