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 3 (第1/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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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網上讀到一篇文章,說到中國孩子和美國孩子學畫畫之關心點的不同,中國孩子總是問老師“我畫得像不像”,美國孩子則是問“我畫得好不好”。
先說“像不像”。像什麼呢?一是像老師的範本,二是像名家或傳統的畫路。我在電視上見過幾箇中國孩子比賽水墨畫,看筆法都是要寫意,但其實全有成規:小雞是幾筆都是幾筆,小蝦則一羣與一羣的隊形完全一致,葫蘆的葉子不僅數目相等並且位置也一樣,而白菜的旁邊總是配上兩朵蘑菇……這哪裏還有自己的意,全是別人的實呀!三是像真的。怎樣的真呢?倘其寫意也循成規,真,料必也只是流於外在的形吧。
再說“好不好”。根據什麼說它好不好呢?根據外在的真,只能是像不像。好不好則必牽繫着你的心願,你的神遊,神遊阻斷處你的猶豫和彷徨,以及現實的絕境給你的啓示,以及夢想的不滅爲你開啓的無限可能性。這既是你的劫數也是你的自由,這樣的舞蹈你能說它像什麼嗎?它什麼也不像,前面沒有什麼可以讓它像的東西,因而你只有問自己,乃至問天問地:這,好不好?
二
國畫,越看越有些膩了。山水樹木花鳥魚蟲,都很像,像真的,像前人,互相像,鑑賞家常也是這樣告訴你:此乃襲承哪位大師、哪一門派。西畫中這類情況也有。書法中這樣的事尤其多,壽字、福字、龍虎二字,寫來寫去再也弄不出什麼新意卻還是寫來寫去,讓人看了憋悶,覺得書者與觀者的心情都被囚禁。
藝術,原是要在按部就班的實際中開出虛幻,開闢異在,開通自由,技法雖屬重要但根本的期待是心魂的可能性。便是寫實,也非照相。便是攝影,也並不看重外在的真。一旦藝術,都是要開放遐想與神遊,且不宜搭乘已有的專線。
曾經我不大會看畫,衆人都說好,便追去看。貼近了看,退遠了看,看得太快怕人說你幹嘛來,看得慢了又不知道看什麼,看出像來暗自快慰,看着不像便懷疑人家是不是糊弄咱。後來,有一次,忽然之間我被震動了——並非因爲那畫面所顯明的意義,而是因其不拘一格的構想所流露的不甘就範的心情。一俟有了這樣的感受,那畫面便活躍起來,擴展開去,使你不由地驚歎:原來還有這樣的可能!於是你不單看見了一幅畫,還看見了畫者飛揚的激情,看見了一條渴望着創造的心跡,觀者的心情也便跟隨着不再拘泥一處,頓覺僵死的實際中處處都蘊藏着希望。
三
不過,倘奇詭、新異肯定就好,藝術又怕混淆於胡來。貶斥了半天“像”,回頭一想,什麼都不像行嗎?換個角度說,你根據什麼說A是藝術,B是創作,而C是胡來?所謂“似與不似之間”,這“之間”若僅是畫面上分寸的推敲,結果可能還是成規,或者又是胡來。這“之間”,必是由於心神的突圍,纔可望走到藝術的位置;可以離形,但不能失神,可以脫離實際沉於夢幻,卻不可無所尋覓而單憑着手的自由。這就像愛與性的關係:愛中之性,多麼奇詭也是訴說,而無愛之性再怎麼像模像樣兒也還是排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