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 3 (第2/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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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不像既然也不行,那又該像什麼呢?像你的猶豫,像你的絕望,像你的不甘就範的心魂。但心魂的遼闊豈一個“像”字可以捕捉?所以還得是“好不好”;“好不好”是心魂在無可像處的尋覓。
四
中國觀衆,對戲劇,對錶演,也多以“像不像”來評價。醫生必須像醫生,警察千萬得像警察。可醫生和警察,脫了衣裳誰像誰呢?脫了衣裳並且入夢,又是怎麼個像法呢(有一段相聲說:夢,有倆人商量着做的嗎?)像,唯在外表,心魂卻從來多樣。心魂,你說他應該像什麼?只像他自己不好嗎?只像他希望自己所是的那樣,不好嗎?可見,“像不像”的評價,還是對形的要求,對錶層生活的關注,心魂的遼闊與埋藏倒被忽視。
所以中國的舞臺上與中國的大街上總是很像。中國的演員,功夫多下在舉首投足、一顰一笑的像上。中國觀衆的期待,更是被培養在這個像字上。於是,中國的藝術總是以像而贏得讚賞。極例是“文革”中的一個舞蹈《喜曬戰備糧》:一羣女孩兒不過都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跳到臺上去篩一種想象中的穀物。篩來篩去,這我在農村見過,覺得真像,又覺得真沒勁——早知如此,給我們村兒的女子們換身衣裳不得了?想來我們村兒的女子們倒更要活潑得多了。還有所謂的根雕,你看去吧,好好的天之造物,非得弄得像龍像鳳,像鷹像鶴,偏就不見那根鬚本身的蓬勃與呼嘯。還是一個“像”字作怪。“不肖子孫”所以是斥責,就因其不像祖宗,不按既定方針辦。龍與鶴的意思都現成,像就是了,而自然的蓬勃與呼嘯是要心魂參與創造的,而心魂一向都被忽視。
五
像字當頭,藝術很容易流於技藝。用筆畫,會的人太多,不能標榜特色總歸是寂寞,就有人用木片畫,用手指或舌頭畫,用氣吹着墨液在紙上走。有個黃色笑話,說古時某才子善用其臀作畫,蘸了墨液在紙上只一坐,像什麼就不說了,但真是像。玩笑歸玩笑,其實用什麼畫具都不要緊,遠古無“榮寶齋”時,巖洞壁畫依然動人魂魄。古人無規可循,所畫之物也並不求像,但那是心魂的奔突與祈告,其牽魂的力量自難磨滅。我是說,心魂的路途遠未走完,未必是工具已經不夠使。
六
外在的“像”與“真”,或也是藝術追求之一種,但若作爲藝術的最高鑑定,尷尬的局面在所難免。比如,倘若真就是好,任何黃色的描寫就都無由貶斥,任何烏七八糟的東西都能叫藝術,作者只要說一句“這多麼真實”,或者“我的生活真的是這樣”,你說什麼?他反過來還要說你:“遮遮掩掩的你真是那樣幹麼?虛僞!”是呀,許你滿臺土語,就不許我通篇髒話?許你引車賣漿惟妙惟肖,就不許我鸞顛鳳倒纖毫畢現?許你衣冠楚楚,倒不許我一絲不掛?你真還是我真?哎哎,確也如此——倘去實際中比真,你真比不過他。不過,若只求實際之真,藝術真也是多餘。滿街都是真,牀上牀下都是真,看去唄。可藝術何爲?藝術是一切,這總說不通吧?那麼,藝術之真不同於實際之真,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藝術是假嗎?當然也不是。倒是滿街的實際,可能有一半是假;牀上牀下的真,可能藏着假情假義,一絲不掛呢,就真的沒有遮掩?而在這真假之間,心魂一旦感受到荒誕,感受到苦悶有如囚徒,便可能開闢另一種存在,尋覓另一種真了。這樣的真,以及這樣的開闢與尋覓本身,被稱爲藝術,應該是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