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 3 (第7/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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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聽說有一位導演,在反駁別人的批評時說:“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是讓觀衆落了淚。”反駁當然是你的權利,但這樣的反駁很無力,讓人落淚就一定是好藝術嗎?讓人哭,讓人笑,讓人咬牙切齒、捶胸頓足,都太容易,不見得非勞駕藝術不可。而真正的好藝術,真正的心路艱難,未必都有上述效果。
我聽一位批評家朋友說過一件事:他去看一出話劇,事先掖了手絹在兜裏,預備哭和笑,然而整個演出過程中他哭不出也笑不出,全場唯鴉雀無聲。直到劇終,掌聲雖也持久,但卻猶豫。直到戲散,魚貫而出的人羣仍然沒有什麼熱烈的表示,大家默默地走路,看天,或對視。我那朋友乾脆找個沒人的地方坐下來發呆。他說這戲真好。他沒說真像。他說看戲的人中有說真好的,有說不好的,但沒見有誰說真像或者不像。他說,無論說真好的還是說不好的,神情都似有些愕然,加上天黑。他說他在那沒人的地方坐了很久,心裏仍然是一片愕然,以往的批評手段似乎都要作廢,他說他看見了生命本身的疑難。這戲我沒看。
二十
我看過一篇報告文學,講一個叛徒的身世。這人的弟弟是個很有名望的革命者。兄弟倆早年先後參加了革命,說起來他還是弟弟的引路人,弟弟是在他的鼓動下才投身革命的。其實他跟弟弟一樣對早年的選擇終生無悔,即便是在他屈服於敵人的暴力之時,即便是在他飽受屈辱的後半生中,他也仍於心中默默堅守着當初的信奉。然而弟弟是受人愛戴的人,他卻成了叛徒。如此天壤之別,細究因由其實簡單:他怕死,怕酷刑的折磨,弟弟不怕。當然,還在於,他不幸被敵人抓去了,弟弟沒這麼倒黴。就是說,弟弟的不怕未經證實。於是也可以想象另一種可能:被抓去的是弟弟,不是他。這種可能又引出另外兩種可能:一是弟弟確實不怕死,也不怕折磨,這樣的話世上就會少一個叛徒,多一個可敬的人。二是弟弟也怕,結果呢,叛徒和可敬的人數目不變,只不過兄弟倆倒了個過兒。
誰是叛徒無關緊要,就像誰是哥誰是弟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世上確有哥哥這樣的人,確有這樣飽受折磨的心。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人的那天,我也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呆坐很久,心中全是愕然,以往對叛徒的看法似乎都在動搖。我慢慢地看見,勇猛與可敬之外還有着更爲複雜的人生處境。我看見一片蠻荒的曠野,神光甚至也少照耀,唯一顆訴告無處的心隨生命的節拍鐘錶一樣地顫抖,永無休止。不管什麼原因吧,總歸有人處於這樣的境地,總歸有這樣的心魂的絕境,你能看一看就忘了嗎?我尤其想起了這樣的話:人道主義者是不能使用“個別現象”這種託詞的。
二十一
這樣的事讓我不寒而慄。這樣的事總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是他,你怎麼辦?這問題常使我夜不能寐。一邊是屈辱,一邊是死亡,你選擇什麼?一邊是生,是永恆的恥辱與懲罰,一邊是死,或是酷刑的折磨,甚至是親人遭連累,我怎樣選擇?這問題在白晝我不敢回答,在黑夜我暗自祈禱:這樣的事千萬別讓我碰上吧。但我知道這不算回答,這唯使黑夜更加深沉。我又對自己說:倘這事真的輪到我頭上,我唯求速死。可我心裏又明白,這不是勇敢,也仍然不是回答,這是逃避,想逃開這兩難的選擇,想逃出這最無人道的處境。因爲我還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由於某一個人的速死就可以結束。何況敵人不見得就讓你速死,敵人要你活着,逼你就範是他們求勝的方法。然而,逼迫你的僅僅是敵人嗎?不,這更像合謀,它同時也是敵人的敵人求勝的方法。在求勝的驅動之下,敵對雙方一樣地輕蔑了人道,踐踏和泯滅着人道,那麼不管誰勝,得勝的終於會是人道嗎?更令人迷惑的是,這樣的敵對雙方,到底是因何而敵對?各自所求之勝,究竟有着怎樣根本的不同?我的黑夜仍在黑夜中。而且黑夜知道,對這兩難之題,是不能用逃避冒充回答的。
二十二
對這樣的事,和這樣的黑夜,我在《務虛筆記》中曾有觸及,我試圖走到三方當事者的位置,演算各自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