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 3 (第8/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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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這類事,必具三方當事者:A——或叛徒,或英雄,或謂之“兩難選擇者”;B——敵人;C——自己人。演算的結果是:大家都害怕處於A的位置。甚至,A的位置所以存在,正由於大家都在躲避它。比如說,B不可以放過A嗎?但那樣的話,B也就背叛了他的自己人,從而走到了A的位置。再比如,C不可以站出來,替下你所擔心的那個可能成爲叛徒的人嗎?但那樣C也就走到了A的位置。可見,A的位置他們都怕——既怕做叛徒,也怕做英雄,否則毫不猶豫地去做英雄就是,叛徒不叛徒的根本不要考慮。是的,都怕,A的位置這才鞏固。是的,都怕,但只有A的怕是罪行。原來是這樣,他們不過都把一件可怕的事推給了A,把大家的罪行推給了A去承擔,然後,一方備下了屠刀、酷刑和株連,一方備下了讚美,或永生的懲罰。
二十三
大家心裏都知道它的可怕,大家卻又一齊製造了它,這不荒唐嗎?因此,很久以來我就想爲這樣的叛徒說句話。就算對那兩難的選擇我仍未找到答案,我也想替他問一問:他到底錯在了哪兒?他不該一腔熱血而做出了他年輕時的選擇嗎?他不該接受一項有可能被敵人抓去的工作嗎?他一旦被抓住就不該再想活下去嗎?或者,他就應該忍受那非人的折磨?就應該置無辜的親人於不顧,而單去保住自己的名節,或單要保護某些同他一樣承諾了責任的“自己人”嗎?
我真是找不出像樣的回答。但我不由地總是想:有什麼理由使一個人處於如此境地?就因爲他要反對某種不合理(說到底是不合人道之理)的現實,就應該處於更不人道的境地中嗎?
我認真地爲這樣的事尋找理由,唯一能找到的是:A的屈服不僅危及了C,還可能危及“自己人”的整個事業。然而,倘這事業求勝的方法與敵人求勝的方法並無根本不同,將如何證明和保證它與它所反對的不合理一定就有根本的不同呢?於是我又想起了聖雄甘地的話: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這話也可引申爲: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人道,人道本身就是方法。那也就是說:人道存在於方法中,倘方法不人道,又如何樹立人道,又怎麼能反對不人道?
二十四
這真正是一道難題:敵人不會因爲你人道,他也就人道。你人道,他很可能乘虛而入,反使其不人道得以鞏固。但你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你就也蔑視了人道,你就等於加入了他,反使不人道壯大。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壓迫的最大遺患是壓迫的複製。“自己人”萬勿使這難題更難吧。以牙還牙的怪圈如能有一個缺口,那必是更勇敢、更理性、更智慧的人發現的,比如甘地的方法,比如馬丁·路德·金的方法。他們的發現,肯定不單是因爲骨頭硬,更是因爲對萬千獨具心流更加貼近的關懷,對人道更爲深徹的思索,對目的更清醒的認識。這樣的勇敢,不僅要對着敵人,也要對着自己,不僅靠骨頭,更要靠智慧。當然,說到底是因爲:不是爲了坐江山,而是爲了爭自由。
電視中正在播放連續劇《太平天國》。洪秀全不勇敢?但他還是要坐江山。楊秀清不勇敢?可他總是借天父之口說自己的話。天國將士不勇敢嗎,可爲什麼萬千心流匯爲沉默?“天國”看似有其信仰,但人造的神不過是“天王”手中的一張牌。那神曾長了一張人嘴,人嘴倘合王意,王便率衆祭拜,人嘴如若不軌,王必率衆誅之,而那虛假的信仰一旦揭開,內裏仍不過一場權力之爭,一切轟轟烈烈立刻沒了根基。
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