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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生來註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註定是活在無數他人中間並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着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慾望,人實現慾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慾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恆的距離。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着恐懼。上帝用這三種東西來折磨我們。
不過有可能我們理解錯了,上帝原是要給我們三種獲得歡樂的機會。假如世界上只有我,假如我沒有慾望沒有慾望才能不承受那種距離,假如這樣我還永遠不死,我豈不就要成爲一堆無可改變的麻木與無盡無休的沉悶了?這樣一想,我情願還是要那三種困境。我想,寫小說之所以挺吸引我,就是因爲它能幫我把三種困境變成既是三種困境又是三種獲得歡樂的機會。
4.可以說小說就是聊天,但不能說聊天就是小說。
聊天完全可以是徹底的廢話,但小說則必須提供看這世界這生命的新的角度也許通俗小說可以除外。通過人物也好,通過事件、情緒、氛圍、形式、哲理、暗示都好,但不能提供新角度的便很難說是創作,因而至少不能算好小說。
然而,徹底廢話式的聊天卻可以在作家筆下產生豐富的意味,這是怎麼回事?只是因爲他先把我們帶離那個實在的、平面的、以常規角度觀照着的聊天,然後把我們帶到一個或幾個新的位置上,帶進一個新的或更大的系統中,從一個或幾個新角度再作觀照,常規的廢話便有了全新的生命。就像宇航員頭一次從月亮上看地球,從那個角度上所感受到的意味和所發出的感慨,必不是我們以往從地球上看地球時所能有的。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間離效果”和“陌生化”吧。我們退離我們已經習慣了的位置,退離我們已經爛熟了的心態,我們纔有創造的可能。您把您漂亮的妻子擁抱於懷,她就僅僅是您的妻子,您從遙遠的地方看她在空天闊野間行走,您纔可能看到一個精靈般的女人。您依偎在母親懷中您感受到母親的慈愛,您無意間看她的背影您也許纔會看到一個母親的悲壯。小說主要是做着這樣的事吧,這樣的創造。
但還有什麼用呢?那麼阿波羅上了月球又有什麼用呢?宇宙早晚要毀滅,一切又都有什麼用呢?一切創造說到底是生命的自我愉悅。與其說人是在發現着無限的外在,毋寧說人是借外在形式證明自己無限的發現力。無限的外在形式,不過是人無限的內在發現力的印證罷了,這是人唯一可能得到的酬勞。原始藝術中那些變形的抽象的圖案和線條,只是嚮往創造之心的軌跡,別的什麼都不是。所以,與其說種種發現是爲了維持生命,毋寧說維持生命是爲了去做這種種發現,以便生命能有不盡的歡樂,靈魂能有普度之舟。最難堪的念頭就是“好死不如歹活”,因爲死亡堅定地恭候着每一位壽星。認爲“好死不如歹活”的民族,一般很難理解另外的人類熱愛冒險是爲了什麼。
總之,寫小說的人應該估計到這樣兩件事:①藝術的有用與產房和糧店的有用不一樣。②讀小說的人,沒有很多時間用來多知道一件別人的事,他知道知道不完。但是,讀小說的人卻總有興趣換換角度看這個人間,雖然他知道這也沒有個完。
5.現在很流行說“玩兒玩兒”,無論寫小說還是幹別的什麼事,都喜歡自稱是“玩兒玩兒”,並且誤以爲這就是遊戲人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