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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認真看過孩子的遊戲嗎?認真看過也許就能發現,那簡直就是人生的一個象徵,一個縮影,一個說明。孩子的遊戲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沒有目的,只陶醉於遊戲的過程,或說遊戲的過程即是遊戲的目的;一是極度認真地“假裝”,並極度認真地看待這“假裝”“假裝你是媽媽,他是孩子。”“假裝你是大夫你給他打針。”“假裝我哭了,假裝你讓我別哭。”。當然,孩子的遊戲還是遊戲,還談不上“遊戲境界”。當一個人長大了,有一天忽然透悟了人生原來也不過是一場遊戲,也是無所謂目的而只有一個過程,然後他視過程爲目的,仍極度認真地將自己投入其中如醉如癡,這纔是“遊戲境界”。
而所謂“玩兒玩兒”呢?開始我以爲是“遊戲境界”的同義語,後來才知道它還有一個註腳:“別那麼認真,太認真了會失望會痛苦。”他怕失望那麼他本來在希望什麼呢?顯然不是希望一個如醉如癡的過程,因爲這樣的過程只能由認真來維繫。顯然他是太看重了目的,看重了而又達不到,於是倍感痛苦,如果又受不住痛苦呢?當然就害怕了認真,結果就“玩兒玩兒”算了。但好像又沒有這麼便宜的事,“玩兒玩兒”既是爲了逃避痛苦,就說明痛苦一直在追得他亂跑。
這下就看出“玩兒玩兒”與“遊戲境界”的根本相反了。一個是傾心於過程從而實現了精神的自由、泰然和歡樂,一個是追逐着目的從而在驚惶、痛苦和上當之餘,含冤含怨故作瀟灑自欺欺人。我無意對這兩種情況作道德判斷,我單是說:這兩件事根本不一樣世上原有很多神異而形似的東西。譬如性生活與耍流氓,其實完全不一樣。我是考慮到,“玩兒玩兒”既然不能認真,久而久之必降低興致,會成了一件太勞累太喫虧的事。
我想,認真於過程還是最好的一件事。世上的事不怕就不怕這樣的認真,一旦不認真了就可怕了。認真是靈魂獲取酬勞的唯一途徑。小說是關乎靈魂的勾當,一旦失魂落魄,一切“玩兒玩兒”技法的構想,都與洗腸和導尿的意義無二。小說可以寫不認真的人,但那準是由認真的人所寫並由認真的人去看,可別因爲屢屢寫不好就推脫說自己沒認真,甚至揚言藝術原就是扯淡,那樣太像喫不到甜葡萄的酸狐狸了。
6.我覺得,藝術或說美——不等於漂亮的美是由敬畏和驕傲這兩種感情演成的。
自然之神以其無限的奧祕生養了我們,又以其無限的奧祕迷惑甚至威脅我們,使我們不敢怠慢不敢輕狂,對着命運的無常既敬且畏。我們企望自然之母永遠慈祥的愛護,但嚴厲的自然之父卻要我們去浪跡天涯自立爲家。我們不得不開始了從刀耕火種到航天飛機的創造歷程。日日月月年年,這歷程並無止境,當我們千辛萬苦而又懷疑其意義何在之時,我們茫然若失就一直沒能建成一個家。太陽之火轟鳴着落在地平線上,太陰之光又多情地令人難眠,我們想起:家呢?便起身把這份辛苦、這份憂思、這份熱情而執著的盼望,用斧鑿在石上,用筆畫在牆上,用文字寫在紙上,向自然之神傾訴;爲了籲請神的關注,我們又奏起了最哀壯的音樂,並以最誇張的姿勢展現我們的身軀成爲舞蹈。悲烈之聲傳上天庭,悲烈之景遍佈四野,我們忽然茅塞頓開聽到了自然之神在讚譽他們不屈的兒子,剎那間一片美好的家園呈現了,原來是由不屈的驕傲建築在心中。我們有了家有了藝術,我們再也不孤寂不猶豫,再也不放棄而且我們知道了,一切創造的真正意義都是爲了這個。所以無論什麼行當,一旦做到極致,人們就說它是進入了藝術境界,它本來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它現在主要是心靈的美的家園。我們先是立了一面鏡子,我們一邊懷着敬畏滾動石頭,一邊懷着驕傲觀賞我們不屈的形象。後來,我們不光能從鏡子裏,而且能從山的峻拔與猙獰、水的柔潤與洶湧、風的和煦與狂暴、雲的變幻與永恆、空間的遼闊與時間的悠久、草木的衰榮與蟲獸的繁衍,從萬物萬象中看見自己柔弱而又剛勁的身影。心之家園的無限恰與命運的無常構成和諧,構成美,構成藝術的精髓。敬畏與驕傲,這兩極!
7.智力的侷限由悟性來補充。科學和哲學的侷限由宗教精神來補充。真正的宗教精神絕不是迷信。說得過分一點:文學就是宗教精神的文字體現。
眼前有九條路,假如智力不能告訴我們哪條是坦途哪條是絕路經常有這種情況,我們就停在九條路口暴跳如雷還是坐以待斃?當然這兩種行爲都是傻瓜所喜歡的方式。有智力的人會想到一條一條去試,智力再高一點的人還會用上優選法,但假設他試完了九條發現全是絕路這樣的事也經常有,他是破口大罵還是後悔不迭?倘若如此他就僅僅比傻瓜多智力,其餘什麼都不比傻瓜強。而悟者早已懂得,即便九條路全是坦途,即便坦途之後連着坦途,又與九條全是絕路,絕路退回來又遇絕路有什麼兩樣呢?無限的坦途與無限的絕路都只說明人要至死方休地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於是他無懼無悔不迷不怨認真於腳下,走得鎮定流暢,心中倒沒了絕路。這便是悟者的抉擇,是在智性的盡頭所必要的悟性補充。
智性與悟性的區別,恰似哲學與宗教精神的區別。哲學的末路通向宗教精神。哲學依靠着智力,運用着與科學相似的方法。像科學立志要爲人間建造物質的天堂一樣,哲學夢寐以求的是要把人的終極問題弄個水落石出,以期根除靈魂的迷茫。但上帝設下的謎語,看來只是爲了讓人去猜,並不想讓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場,宇宙豈不寂寞淒涼?因而他給我們的智力與他給我們的謎語太不成比例,之間有着絕對的距離。這樣,哲學越走固然猜到的東西越多,但每一個謎底都是十個謎面,又何以能夠猜盡?期待着豁然開朗,哲學卻步入雲遮霧障,不免就有人悲觀絕望,聲稱人大概是上帝的疏忽或者惡念的產物這有點像九條絕路之上智性的大罵和懊喪。在這三軍無帥臨危止步之際,宗教精神繼之行道,化戰旗爲經幡,變長矛做儀仗,續智性以悟性,棄悲聲而狂放設若說哲學是在宗教之後發達起來的,不妨記起一位哲人說過的話:“粗知哲學而離棄的那個上帝,與精研哲學而皈依的那個上帝,不是同一個上帝。”所以在這兒不說宗教,而是以宗教精神四個字與之區別,與那種步入歧途靠販賣教條爲生的宗教相區別。如果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發自生命本原的固執的嚮往卻鍛造了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葆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入重圍時寧願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這信念這理想不由智性推導出,更不由君王設計成,甚至連其具體內容都不重要譬如愛情,究竟爲了什麼呢?,毋寧說那是自然之神的佳作,是生命固有的趨向,是知生之困境而對生之價值最深刻的領悟。這樣,它的堅忍不拔就不必靠晴空和坦途來維持,它在浩渺的海上,在霧罩的山中,在知識和學問捉襟見肘的領域和時刻,也依然不厭棄這個存在並不是說逆來順受,依然不失對自然之神的敬畏,對生命之靈的讚美,對創造的驕傲,對遊戲的如醉如癡假如這時他們聊聊天的話,記住吧,那很可能是最好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