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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宗教精神並不敵視智性、科學和哲學,而只是在此三者力竭神疲之際,代之以前行。譬如哲學,倘其見到自身的迷途,而仍不悔初衷,這勇氣顯然就不是出自哲學本身,而是來自直覺的宗教精神的鼓舞,或者說此刻它本身已不再是哲學而是宗教精神了。既然我們無法指望全知全能,我們就不該指責沒有科學根據的信心是迷信。科學自己又怎樣?當它告訴我們這個星球乃至這個宇宙遲早都要毀滅,又告訴我們“不必驚慌,爲時尚早,在這個災難到來之前,人類的科學早已發達到足以爲人類找到另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了”,這時候它有什麼科學根據呢?如果它知道那是一個無可阻止的悲劇,而它又不放棄探索並兢兢業業樂此不疲,這種精神難道根據的是科學嗎?不,那只是一個信心而已,或者說寧願要這樣一個信心罷了。這不是迷信嗎?這若是迷信,我們也樂於要這個迷信。否則怎麼辦?死?還是當傻瓜?哀嘆荒誕,抱怨別無選擇,已經不時髦了,我們壓根兒就是在自然之神的限定下去選擇最爲歡樂的遊戲。壞的迷信是不顧事實、敵視理智、扼殺衆人而爲自己謀利的騙局所以有些宗教實際已喪失了宗教精神,譬如“文革”中的瘋狂、中東的戰火。而全體人類在黑暗中幻想的光明出路,在困惑中假設的完美歸宿,在屈辱下臆造的最後審判,均非迷信。所以宗教精神天生不屬於哪個階級,哪個政治派別,哪些被神化了的個人,它必屬於全人類,必關懷全人類,必讚美全人類的團結,必因明瞭物之目的的侷限而崇尚美之精神的歷程。它爲此所創造的衆神與天界也不是迷信,它只是借衆神來體現人的意志,借天界來俯察人的平等權利沒有天賦人權的信念,就難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覺醒。而天賦人權和君權神授,很可以看做宗教精神與迷信的分界。
這樣的宗教精神,拿來與藝術精神做一下比照,想必能得到某種深刻的印象。
8.一支疲沓的隊伍,一個由傲慢轉爲自卑的民族,一夥散沙般失去凝聚力的人羣,需要重建宗教精神。
缺乏宗教精神的民族,就如同缺乏愛情或不再渴望愛情的夫妻,不散夥已屬奇觀,沒法再要求他們同舟共濟和心醉神迷。以科學和哲學爲標準給宗教精神發放通行證,就如同以智力和思辨去談戀愛,必壓抑了生命的激情,把愛的魅力耗盡。用政治和經濟政策代替宗教精神,就如同視門第和財產爲婚配條件,不惜兒女去做生育機器而成了精神的閹人。
宗教精神不是科學,而政治和經濟政策都是科學有必要再強調一下:宗教精神並不反對科學、政治和經濟政策,就像愛情並不反對性知識、家政和掙錢度日,只是說它們不一樣,應當各司其職。作爲宗教精神的理想,譬如大同世界、自由博愛的幸福樂園、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完美社會等等,不是起源於科學誰能論證它們的必然實現?誰能一步步推導出它們怎樣實現?,而僅僅是起源於生命的熱望,對這種理想的信仰是生命無條件的接受。誰讓他是生命呢?是生命就必得在前方爲自己樹立一個美好的又不易失落的理想,生命才能蓬勃。這簡直就像生命的存在本身一樣,無道理好講,唯其如此,在生命枯萎滅亡之前,對它的描述可以變化,對它的信仰不會失落,它將永遠與旺盛的生命互爲因果。而作爲政治和經濟的理想卻必須是科學的,必須能夠一步步去實現,否則就成了欺世。但它即便是科學的,科學尚不可全知全能,人們怎能把它作爲無條件的信仰來鼓舞自己?即便它能夠實現,但實現之後它必消亡,它又怎麼能夠作爲長久的信仰以使生命蓬勃?因此,任何政治和經濟的理想都不能代替宗教精神的理想,作爲生命永恆或長久的信仰。
科學家、政治家和經濟家,完全沒有理由懼怕宗教精神,也不該蔑視它。一切科學、政治、經濟將因生命被鼓舞得蓬勃而更趨興旺發達。一對男女有了愛情,有了精神的美好憧憬與信念,才更入迷地治理家政、探討學問、努力工作並積起錢財來買房也買一點國庫券——所謂活得來勁者是也。愛情真與宗教精神相似,科學沒法制造它,政治沒法設計它,經濟沒法維持它。如果兩口子沒了愛情只剩下家政,或者壓根兒就是以家政代替愛情,物質的佔有成了唯一理想,會怎麼樣呢?焦灼吧,奔命吧,乏味吧,麻木吧,最後可能是離婚吧分家吧要不就強扭在一塊等死吧,這個家漸漸熄了“香火”滅了生氣,最多留一點往日幸福昌盛的回憶。拿這一點回憶去壯行色,阿Q爺還魂了。
有一種婚禮是在教堂中進行,且不論此教如何,也不論這在後來可能僅是習俗,但就其最初的動機而言,它是這樣一種象徵:面對蒼天即無窮的未知、無常的命運,兩個靈魂決心攜手前行,不是爲了別的而是爲了愛情,這種無以解釋無從掌握的願望只有神能懂得,他們既祈神的保佑也發誓不怕神的考驗。另一種婚禮是在家裏或飯店舉行,請來的親朋越多,宴席的開銷越大,新郎新娘便越多榮耀。然後叩拜列祖列宗,請他們放心:傳宗接代繼承家業的子宮已經搞到。這也是一種象徵,是家政取代愛情的象徵,是求繁衍的動物尚未進化成求精神的動物的象徵,或是精神動物退化爲經濟動物的象徵。這樣的動物終有一天會對生命的意義發出疑問,從而失落了原有的信仰,使政治和經濟也萎靡不振。因爲信仰必須是精神的,是超世務的激情,是超道德的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