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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母親,枉費心機。這樣一個操勞、隱忍、煎熬着的母親,這樣一個漂亮但已日見憔悴的女人,枉費了心機。雖然爲着兒子的前程她違心改嫁,葬送了自己的夢想,但正如她自己從未忘記最初的那個男人一樣,誰也沒有忘記WR的生身之父。她的前夫,WR的血緣和出身,原來誰也沒有忘記那個淪落天涯至今杳無音信的人。
儘管WR對其生父一無印象,甚至只是在照片上見過他的生父,但在少年WR的檔案上,他短暫的歷史簡直就是一部海外關係史,他那生死不明的生父在這兒確鑿地活着,隨時都給他一份可怕的遺產:海外關係。海外關係——十幾年後這將意味着一種榮耀、一項希望、一份潛在的財富、乃至一條通向幸福之路。這四個字,它的形象、發音,以及這四個字所能觸動的一切聯想,十幾年後就像從東南沿海登陸的強颱風,將給這塊封閉已久的古老陸地送來春天和渴望,同時送來老年癡呆症式的情慾亢進,如火如荼的交尾季節,甚至使潔身自好的淑女、老婦、僧尼也節節敗退,慾火中燒。但十幾年前它卻聲名狼藉如同一羣染了花柳病的浪婦,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少年WR和我們一樣,和六十年代的所有中國少年一樣,提起海外便由衷地恐怖、僧惡、毛骨悚然甚至夜裏都作惡夢:深不見底的昏天暗地,泥濘中勞工的哀歌,老人衣不該體,婦孺奄奄待斃……一道暗藍色幽光,風吹草動,暗藏殺機……一團白花花的警笛沿街流竄,一路悽號……珠光寶氣,闊腹肥臀,濃裝豔抹的女人,婊子,或是走投無路淪落風塵的不幸少女……鐐銬和皮鞭和啜泣,疊印了暗紅的如同鏽跡斑斑的其實是血腥的一縷獰笑……。那就是海外,我童年印象中的海外。
海外關係——WR十七歲的某個溽暑難熬的早晨,母親將再次心驚夢散,發現兒子僅僅十七年的歷史裏到處都寫着這四個字,或者沒有別的只有這四個字,周圍人的眼睛裏原來時時都閃動着警惕,對這個母親和這個少年心存戒備。母親終於明白,就因爲這四個字,兒子永遠也別想接到大學的錄取通知了。
母親盼了十七年盼的就是這個夏天。這個夏天陽光很少,雨水也很少,陰雲凝聚着不動,沒有風,一連數日悶熱異常。但這不影響母親快樂的情緒,兒子的功課好,成績在全學校數一數二,母親晝夜懷着期待,對兒子報考的幾所大學作了仔細的調查研究,相信希望就要成爲現實,考上哪一所都好。就像相信WR的生父肯定不在那條沉沒的船上一樣,她相信兒子肯定能夠考上大學,母親總是這樣樂觀。在悶熱的小屋裏,她開始爲兒子準備行裝,趴在縫紉機前給他做兩身像祥的衣裳,然後一針一線縫一條厚厚的棉被,縫到一半又拆了,也許需要的是一條薄棉被吧,還不知道兒子是留在北方還是要去南方呢。她笑自己真是糊塗,老了,老糊塗了,也許該死了。她想她總算是把WR拉扯大了,把他送進大學她就是死了也不怕了,死也瞑目,對得起那個生死不明的人了。她一個人輕輕地唱歌,年輕時候的歌,多年不唱了。唱了幾遍,忽然一個念頭把她嚇了一跳:離婚?也許現在可以離婚了?不必再跟眼前這個她並不愛的男人一起生活了,一個人過吧,還是一個人好,還是等着他——WR的生父。她想:他要是活着他總會回來,早晚會回來,不管老成什麼樣了,老成什麼樣也不怕,兩個人都老了,“縱使相逢應不識”了吧……但是眼前這個人呢?兒子的繼父呢?豈不是恩將仇報把他坑害了?不,不行,母親於是又悲傷起來,獨自落了一會兒淚,不行不行呵,千萬不能那麼做……
七月,WR以大大高出錄取線的分數結束了升學考試。
但是,母親枉費心機。
等了幾乎整整一個八月,WR沒有接到任何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
WR十七歲暑假的末尾,也就是母親苦熬苦盼了十七個年頭所等待的那個夏天的末尾,母親才明白她並未把叔叔早年的忠告真正聽懂。爲了那個音信全無的丈夫和父親,爲了那個不知在哪兒或許早已又有了妻兒的男人,或者爲了那片汪洋之上一縷無牽無掛嗤笑人間的幽魂,這女人可能做的也許僅僅是聽天由命了,即便是出賣了最可珍貴的夢想也不能爲兒子扭轉前程。如果WR以大大超出錄取線的分數仍不能被任何一所大學錄取,母親她終於明白了,兒子就怕永遠也贖不清他的罪孽了。誰的罪孽?啊?誰的?
誰的罪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