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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一步步取得着權力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止於他所經歷過的那樣一種存在。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都要空間的隔離。不需要空間的隔離,仍有人被丟棄在這個世界之外。那樣的“牆壁”不佔有空間,比如說只要語言就夠了,比如說只要歧視的目光就足以把你隔離在另一個世界裏。WR期待着更高的權力以取消人間的隔壁,這時肯定他還來不及想到,有一種“牆壁”摸不着當然也敲不響,那中間灌滿的不是沙子也不是幾十年的一個時代,而是歷經千年而不見衰頹的一種:觀念,甚或習慣。WR未必知道,這樣的“牆壁”不是權力能打破的,雖然它很可能是權力的作品。這樣的“牆壁”所隔開的那邊,權力,鞭長莫及。
比如葵花林裏的那個女人,就曾在那邊,如果她還活着她就只能還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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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叔叔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天亮時又看見了久違的葵花。火車在越來越遼闊的葵林裏奔馳,隆隆聲越來越弱小,彷彿被海洋一樣的葵林吸收去,煙霧甩動在藍天裏,小得如一縷白色的哈氣。
火車在小縣城的邊緣停住,Z的叔叔完全不認得這兒了,若非四野盛開的葵花,Z的叔叔想:難道就憑一個名稱來尋找自己的家鄉麼?車站是一座挺現代的建築,城裏城外正聳立起一座座高樓,塔吊的長臂隨着哨聲在空中轉動,街上到處是商販們聲嘶力竭的叫賣,小夥子開着摩托風馳電掣,塵土飛揚起來又落在姑娘們花了很多錢和很多時間才燙成的鬈髮上,落在花花綠綠的裙子和遮陽棚上,落在路邊的餛飩湯裏和法式麪包上然後去千千萬萬的腸胃裏走一遭。事實上老家已經沒有了。我想,Z的叔叔對城裏沒有多少興趣,他只是在城邊的一家小飯館裏喫了點兒什麼,歇一歇腳,遠遠地張望一下那座陌生的小城,之後便起身尋着葵花的香風走去。
一切都在變,唯這葵花的香風依舊。
葵林依舊,蟲鳴依舊。我想,Z的叔叔走在葵林裏,他應該還會產生一個想法:“叛徒”依舊。“叛徒”這兩個字的含義,自古至今恐怕永遠都不會改變,都是不能洗刷的恥辱,都是至死不完的懲罰。人間的一切都可能改變,天翻地覆改朝換代,一切都可能翻案、平反、昭雪,唯叛徒不能,唯人們對叛徒的看法沒有絲毫動搖的跡象。
她怎樣了呢,葵林裏的那個女人?
Z的叔叔,他千里迢迢並不是來看什麼老家的,他是來尋找那個女人——那個曾在他懷裏顫抖過的溫熱的軀體,那個曾在他面前癡迷地訴說過一切夢想的心魂。往日,像這葵林一樣連綿不斷,一代一代的葵葉一如既往,層層疊疊地長大,守衛着往日,使往日不能消失。她彷彿還在他懷中,還在這葵林的濃蔭下、陽光中或月色裏,她依舊年輕、柔潤、結實、跳蕩,細利的牙齒輕輕地咬着他的臂膀,熱淚流淌,哭和笑,眼睛裏是兩個又遠又小的月亮……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但中間隔了幾十年光陰。幾十年中,她,一直都在這個世界上嗎?聽老家來人說起過她,她還在,還活着。可她,是怎麼活過來的呢?甚至,爲什麼,她還活着?她靠了什麼而沒有……去死?Z的叔叔簡直不能想象。他能夠想象那幾十年時光,在她,是由什麼排列成的,但不能想象她的心或者她的命,怎麼能夠捱過那些時光。在他自己被打倒(也被稱爲“叛徒”)的那些年月,他曾經沒有去死,沒有從一根很高很高的煙囪上跳下去那是因爲還有人知道他是冤枉的,因爲妻子和女兒非常及時地對他說了“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那根菸囪有十幾層樓高,就矗立在他家窗外不遠的地方,趁天黑爬上去不會有人發覺,跳下來必死無疑,跳下來,肯定無法搶救,只要爬上去,只要一閉眼,就可以告別這個世界,一閉眼這個惡夢一樣的世界就可以消散了。僅僅因爲,妻子和女兒的那句話,因爲那句話的及時,如今他才能夠再到故鄉。“我們像過去一樣愛你,我們知道你不是‘叛徒’,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這話讓他感動涕零,是他一生中聽到過的最珍貴的話語。僅僅因爲這個,因爲那句話,因爲及時,現在這葵林裏纔有一個踽踽獨行的老人和他的影子。可是,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