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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這不能混爲一談,是的,即便在寫作之夜這也不容混爲一談。那麼好——可她這個人呢?她和你一樣的心靈呢?和所有人一樣渴望平等,渴望被尊敬,渴望自由、平安、幸福的那顆心呢,她是怎樣活着的呀?
我聽人說起過一個叛徒,他活着,他沒有被敵人殺掉也沒有被自己人剷除,他有幸活了下來,但在此後的時間中,歷史只是在他身邊奔流。人羣只是在他眼前走過,他停留在“叛徒”的位置如同停留在一座孤島,心中渺無人煙,生命對於他只剩下了一件事:悔罪。這個人,在我的想象中進入北方的葵林,進入一個女人的形象。這個人,可以是一個女人,但不限於一個女人,她可以在北方的葵林裏,也可能在這葵林之外的任何地方,與我的寫作之夜相隔幾十年,甚或幾千年,叛徒——古往今來,這是多少人的不滅的名字和不滅的孤島呵。幾十年甚或幾千年後,有一個老人終於想起要去看看她。我把希望託咐給這個老人,並在寫作之夜把這個老人叫作“Z的叔叔”,雖然他也並不限於Z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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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的丈夫,那個獄卒,已經死了。死得很簡單,饑荒的年代,上樹打棗時從樹上摔了下來,耽擱了,沒能救活,死的時候不足四十歲。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的一兒一女都長大了,都離開了她,各種原因,但各種原因中都包含着一個原因——她是叛徒。她贊成兒女都離開她,希望他們不要再受她的連累,希望他們因而能有他們滿意的家——丈夫、妻子和兒女。她希望,受懲罰的只是她自己。獨自一人,她守着葵林中的那間黃土小屋,寂靜的柴門寂靜的院落,年復一年,只有葵林四季的變化標明着時光的流轉,她希望在這孤獨的懲罰中贖清她的罪孽。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對所有的人,她都是賠罪的笑臉,在頑童們面前也是一樣。“喂,叛徒!”不管誰喊她,她也站住。“嘿,你是不是叛徒?”“你是不是怕死鬼?是不是個自私鬼?是不是個壞蛋?”“說呀,你是不是有罪?”不管誰問,不管什麼時候什麼人問,她都站下來,說“是”,說“我是”,然後在人們的訕笑聲中默默走開。她不能去死,她知道她不應該去死,活着承受這不盡的歧視和孤獨,纔是她贖罪的誠心。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文化革命中,和幾十年所有的運動中,不管是批判什麼或者鬥爭誰,她都站在臺上,站在一旁,胸前掛一塊“叛徒”的牌子,從始至終低頭站着,從始至終並不需要她說一句話,但從始至終需要她站在那兒表明罪孽和恥辱。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一天到晚只是幹活,很少說話。所有的農活她都做得好,像男人一樣做得無可挑剔。她養雞、養豬、紡線、織布……自食其力,所有的家務她都做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她從沒生過病,這是她的造化。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說:有一回過年,她忽發奇想,要爲自己的家門上也寫一副春聯,但她提起筆,發現她已經幾十年不寫字幾乎把所有字都忘了。她攥着筆,寫不出字,淚如泉湧,幾十年中人們第一次聽見她哭,聽見她的小屋裏響起哭聲,聽見她哭了很久。此後她開始寫字,在紙上,紙很貴就在地上,在地上不如在葵花的葉子上。有人見過葵葉上她的字,有人把那些有字的葵葉摘下來拼在一起,拼出了一句話——“我罪孽深重,但從未懷疑當初的信仰。”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就從那一年,從葵花的香風飛揚的日子開始,茂密的葵林裏常常能夠找到有字的葵葉。那個女人,她瘋了,她可能是瘋了吧?有字的葵葉逐日增長,等到葵籽收穫的季節,在你伸手就能摘到的葵葉中,十之一二便有那個瘋女人寫下的字。老人們以此嚇唬孩子,孩子們便不敢獨自到葵林深處去。幽會的情人們把有字的葵葉揪下來,扯碎,自認晦氣。那個女人,她老也老了,又要瘋了不成?葵葉上的字,寫來寫去並不超出那十五個。人們把十五個字拼來拼去,似乎也再連不出其他更爲通順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