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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是呀,如果敵人的折磨不那麼可怕,我們去做英雄就是了,談什麼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後果不是更加可怕,敵人的折磨也就沒那麼可怕,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我們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謂“前怕狼後怕虎”,“叛徒”——這個永生的懲罰被創造出來之後,那處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絕望了。一個人只要被敵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爲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經結束了。多麼滑稽,我們爲了預防被殃及而發出的威脅,也威脅着自己,我們竟製造出了人的更爲可怕的處境。這時候,人的唯一指望只可能是:不要被敵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次,你丟下她一個人,獨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敵人抓住,一邊是死,另一邊還是死,或者一邊是無休無止的折磨,另一邊是永生永世的懲罰。所以你藉助那個少女的單純和激情,藉助她對你的愛,自己跑掉了。
別這麼刻薄,別這麼刻薄吧。我沒有那樣想,當時我也來不及那樣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完全是出於……出於本能。
出於求生的慾望?出於逃避折磨,和,逃避永生懲罰的——人的本能?
也許是吧,哦,就算是吧。
那麼她呢?
她的求生慾望就應該被忽略,是嗎?還有她的母親和妹妹,她們就應該替你去死,替你去受那折磨?要是她,不忍看着無辜的親人被殺死、被折磨,她可怎麼辦呢?總而言之,如果她像你一樣,想活着,她就得死;如果她像你一樣,不想受折磨,她就得受永生永世的懲罰。是這樣嗎?
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在葵林裏坐下。
很累了,他坐在土埂上。真是很累呀,他撲倒在土地上。向日葵的根鬚輕掃着他的臉頰,乾裂的葵杆依然發散着香氣。
他想在那香氣中睡一會兒,或者就永遠這樣睡過去,不要醒,不要醒,只要不再醒這個世界就會消散,就像從那根高高的煙囪上跳下來一樣,不過比那要舒服得多了……那根菸囪好高呀,就在他的窗外,不遠,每天都能看見它冒着白色或黑色的煙……他曾幾次走到那大煙囪下面,在那兒徘徊……有一天,他在那兒碰見兩個孩子,男孩兒問:“老爺爺,我敢爬上去,你信嗎?”女孩兒說:“你要掉下來摔死的,我告訴媽媽去!”男孩兒問:“老爺爺你敢爬上去嗎?”女孩兒卻忽然認出了他,喊:“不,他不是老爺爺,他是叛徒(走資派、黑幫、特務……)!”男孩兒問:“叛徒?什麼是叛徒?”女孩兒告訴他:“叛徒就是壞蛋!這你都不知道?”男孩兒仰起頭來問他:“是嗎?”他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是,叛徒是壞蛋,可我不是叛徒。”“那爲什麼我媽媽說你是呢?”“你媽媽不知道,你媽媽她,並不瞭解。”“那我去告訴媽媽,您不是。”“謝謝你,可她不會相信。”“那你自己去告訴她好嗎?走哇,我帶你去。”“不,那也沒用。”“爲什麼?”“呵,你幾歲了,還有你?”男孩兒七歲。女孩兒,“五歲半!”她說,伸出五個指頭,然後把所有的指頭逐個看遍,卻想不出半歲應該怎樣表示。“不要上去,”他望望那根菸囪說,“你們還小,不要爬到那上面去,答應我好嗎?”……那天,他和那兩個孩子,在那根大煙囪下面玩了好一會兒,兩個孩子已經把叛徒的事忘了……現在那兩個孩子在哪兒?他們肯定已經長大了,那天的事他們可能已經忘了,如同從未發生,但是“叛徒”這個詞他們再不會忘了,不管是不是從那天開始記住的,這個詞他們也會牢記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