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Z對那些門裏的景象、聲音、氣息和氣氛,抱着焦灼的期待,欲罷不能。但期待的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不過肯定有什麼東西,肯定在他的心裏或在茫茫宇宙的什麼地方有着令他不能拒斥的東西,只是抓不住,在他的畫布上也抓它不來。譬如地下的礦藏,譬如飄搖在天邊的一縷遊魂,唯有挨近它時才能看清它,唯有得到它時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似乎,一切都在於那根羽毛可能的姿態和背景。
那羽毛應該是潔白的,這確定無疑。但它的姿態和背景卻朦朧飄忽,看似漸漸近了,好像伸手就能抓來了,卻又一下子跑掉,無限地遠去。蓬勃、飄逸、孤傲……那羽毛一刻不停地抓撓着他的心,他卻不能讓它顯現,不能爲它找到一個恰如其氛的形象和位置。
190
Z的畫室,和繼父的家隔了幾條街。繼父的家就是繼父的家,Z從來不認爲那是母親和自己的家。所謂畫室,其實是Z所在的一家小工廠的倉庫。在官方認可的檔案上,Z只有兩個身分:高中畢業生和倉庫保管員。
十九歲,Z就到了這家專門生產帆布的小廠。兩三年內他像個流浪漢似地在全廠所有的車間都呆了一遍,所有的工種也都試了一下,但沒有哪個工種讓他感興趣,也沒有哪個車間願意再收留他。一聽見織布機震耳且單調的“軋軋”聲,他就睏倦得睜不開眼,無論什麼工種也無論師父怎麼教,他一概聽不大懂,笨手笨腳地什麼也幹不好。他得了個外號:老困。Z對此不大介意,甚至希望全廠職工都能知道這個外號,相信它確實意味着一種醫學尚難理解的病症,以便各級領導對他的出勤率置若罔聞。
廠領導屢次建議他另謀高就,但他卻不肯離開。Z看中了這個工廠的產品,那是作畫必不可少的材料,若自己花錢去買實在是其微薄的工資所難承受,而只要能在這個廠裏混着,沒人要的帆布頭兒比比皆是,他一輩子所需的畫布就都不愁。睏倦只發生在八小時以內,下班鈴聲一響便沒有人再能弄懂Z何以會有那樣一個外號了,他捲起碎布頭兒回家,其敏捷和神速都像一頭獵豹,風似地刮出廠門轉瞬消失進密如羅網的小巷,給現代醫學留下一項疑難。
兩三年後,Z謀到了倉庫保管員的職位。這工作他很滿意,不大費神也不大費力,尤其八小時之內也不受人監視,有很多時間可供自由瞌睡,以便夜間能夠精力充沛地揮毫塗抹。碎布頭兒當然源源不斷,而且這兒還有木料,可順手牽羊做些畫框,還有廠裏用於宣傳的水粉油彩,引一些爲己用亦無傷大局。最讓Z興奮的是,倉庫很大,存放的物品散亂無序,倘下力整治一番,肯定能騰出一間來作爲自己的畫室和家。
畫家遂向廠長建議:兩個倉庫保管員實在是人浮於事,只他一人即可勝任;而且他只要花上一個星期時間,就可讓這個倉庫面貌一新。條件是,若能騰出一間半間的,得允許他把他的牀和書都搬來,並且在這兒畫畫,當然是在業餘,絕不妨害工作。“否則嘛,”畫家對廠長說,“就這麼亂着吧,而且肯定會越來越亂。”廠長歪着頭想了一刻鐘,深信治廠之妙在於人盡其用,這個Z很可能天生是倉庫保管方面的人才。於是此後的一個星期,人們聽見倉庫那邊叮叮哐哐地從早亂到晚,甚囂且塵上。人們跑去看時,只見滾滾塵煙中Z一個人鑽進鑽出,汗和土在他的臉上合而爲泥,倉庫中的物品盡數挪在太陽底下晾曬,黴味飛揚,百步之外即需捂鼻。待黴味消散塵埃落盡,不僅所有物品各歸其位,井然有序,而且還空出一大間庫房。人們猝不及爭時,那間空屋裏已多出一張單人牀和一張破舊的小桌,四壁五彩繽紛掛滿了Z的畫作。很多天之後全廠職工才紛紛悟到:此廠雖小,但藏着一位大畫家。
畫家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不必每天去看繼父那張老酒浸糟的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