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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在清平灣的頭一年我們喫的國庫糧,每人每月四十五斤,玉米、麥子、谷,還有幾兩青油。老鄉們就說我們也都是“公家兒的”。
老鄉們常要喫麩子,喫糠,還喫一種叫“葉子”的東西(我至今不知該是哪兩個字,查了辭海也無結果,總之比糠還難下嚥);若喫一鋇淨玉米乾糧便如過節般喜慶。老鄉說我們:“這些窯裏有辦法。”“這些的老子都是中央的幹部咧!”說的聽的都點頭,確認我們給公家爲兒乃天經地義,每月喫四十幾斤好糧無可厚非。
婆姨們常拿着鞋底聚到我們竈房前來納,讚歎說,“這些喫的好乾糧”,“洋芋菜、蘿蔔菜,浮面常見漂的油”,然後紛紛給我們以指教。北京式的窩頭引得他們笑,說“這看糟踐成了甚”,玉米麪還是要發了蒸“黃兒”纔是正道。菜要煮爛,否則豈不是生喫了?白麪不如摻了豆麪擀成雜麪條條,切得細細的,調上醬和辣子,光喫白麪能喫幾回?我們二十個人,輪流每兩個人做一天飯,都叫苦連天,手藝本來不濟,被衆婆姨一指點就更亂了套路,昏天黑地。這時就有見義勇爲者,麻線繞在鞋底子上,挽了袖子下手幫我們做;做一頓好飯比做不上千頓好飯當然多了樂趣。另一個婆姨又幫着燒火,說竈火該整頓了,不然柴就費得厲害,等她家掌櫃的山裏回來給整頓一下,她家掌櫃的整頓竈火有方法。她們都很稱讚北京帶來的粉絲,比她們漏的粉又白又細。飯做熟了,我們壯着膽子請她們也嚐嚐,她們都退卻,開始罵腿底下的娃不聽話;依舊拿起鞋底來納。我們給幾個娃掰一點白模喫,娃的媽眼裏亮起光彩,纔想起讓娃管我們都叫一遍叔叔。女生們沒法叫,那兒沒有相當於阿姨的叫法。
二十個人都寧可上山受苦,也不願意做飯。那竈火實在難擺弄,常常天不亮就起來生火,直到太陽很高,仍然是滿窯濃煙不見人,光聽見風箱拉得發瘋似地響。風箱聲忽然停歇,濃煙中便趔趔趄趄地跳出兩個人來,抹眼淚,喘粗氣,坐在磨盤上,蹲在院當心,於朝陽光中和雞鳴聲裏相對無言想一陣,又鑽回煙中去。
要把煤火燒得旺盛,必須有好柴。譬如狼牙刺,有油性,燒起來火勢既猛又耐久。然而這柴砍來費勁。我們先跟老鄉借一些,借的次數多了自覺無理,就只好偷一些,反正一樣,都不還。偷的次數一多,又覺有違於“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教導,便終於發現了吶喊山上小廟的門窗和門檻。
小廟不知經歷了多少年風雨,殘垣斷壁,處處長滿荒草,幾間小殿堂也表示隨時要歪倒的願望。那腐朽的門檻,乾裂的窗欞、門框,正是上好的柴。我和金濤有一次到那兒去,先發現了這能源,能源有限,不宜告訴別人。輪到我們倆做飯時,就拿一把斧頭去砍一塊好柴。先用光了窗欞,又砍門檻。金濤說,這門檻不知是否樣林嫂捐的那條。
小廟裏幾尊泥佛,斑斑駁駁還有些彩飾在身上,中間一尊彷彿觀世音。據說每個佛都有一顆心,或者金的,或者銀的、銅的。
我們倆在那泥胎後背砍開一個洞,果然掏出一顆心,是木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