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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醒來火車已進人城市。就是我在其中出生、長大、並一直活到現在的這座城市。B的姑姑家離我家不算太遠。從我家往東再往北,再往東再往北,走過大約四五條街,有一座教堂,B的姑姑家就住在那座教堂旁,在教堂東約三四十米的地方。B在那兒住了差不多七年,不過那時我們並不相識。
“但那時說不定我們迎面相遇過,”B說。很多年後B故地重遊,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冷飲店裏,我們倆從午後一直坐到天黑。我說:“這很可能。”他說:“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結果我們就不把它算在內。”我說:“算在什麼內?”他說:“你絕對數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對一個人的命運起作用。你不覺得生命中有很多神祕的事?”我點點頭,不過說老實話我沒太懂B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天氣燥熱,報紙上說已經連續九十幾天沒有降水了。我和B坐在冷飲店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太陽在外頭隆隆作響,把路面烤變了形,樹葉和紙屑被踩進黑亮刺目的瀝青裏去。B說:“你還記得那座教堂?”我說:“我光是聽說過它。不過我記得它的鐘聲。”他說:“讓我想。哦,你可能沒見過它,你可能對那教堂還沒什麼印象那教堂就已經沒了。”我說:“可我朦朦朧朧記得一種鐘聲,後來我長大了相信那肯定是一種鐘聲。那教堂是不是有鐘聲。”“要是你相信你聽到的是鐘聲,那肯定就是它的鐘聲。有,它有鐘聲,它一天當中要敲響好幾遍鐘聲。”“那聲音縹縹緲緲,那聲音至今給我一種安詳的感覺。”
“你不覺得那聲音很神祕嗎?”“你指什麼?”“同樣的鐘聲,在清晨你會覺得那就是清晨的聲音,在午後你會覺得那就是午後的聲音,在黃昏你又覺得那就是黃昏本身所固有的聲音了。別的任何聲音都不可能這樣。”我慢慢去回憶那鐘聲,一邊喝着啤酒;而我覺得那是襁褓中一夢醒來時所固有的聲音,是忽然展現的一片光亮和模糊景物(屋頂、窗口、窗外的樹和我老祖母慈祥的面容)所隨身攜帶的聲音,是生命之初的聲音。我沒有見過那座教堂。在那教堂的遺址上後來蓋起了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我問B:“你到那教堂裏去過嗎?”“當然,”
B說,“我姑父就是那兒的最後一任主講牧師。”
姑父身材頎長,坐在一張很舊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坐在幽暗的排列如牆一般的書櫃前面,白皙的臉和白皙的手臂又鮮明又沉寂,如同一幅懸掛於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這印象的由來還在於,就在那一刻B平生第一次聽見了那座教堂的鐘聲。那是晚禱的鐘聲。當然這些是後來B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什麼是古典派肖像。還包括知道,在那個斯文而和藹的姑父的身體裏面並不乏火一樣的熱情。
姑站着剛好同姑父坐在椅子上一樣高。姑蹲下來把B摟在懷裏,一邊說;唉唉——,那時候你生下來才一個月,那回我們去看你正是你滿月的那天,那天我們去得正巧,約摸你該滿月了結果正巧就是那天。今年都三歲了吧?五歲。五歲?唉,可不是麼。姑的懷裏非常溫柔,象早秋向日葵地裏的風。姑身上有種B從沒聞見過的味兒,跟爺爺身上的味兒完全不同,這味兒讓B有點羨慕和驚慌。五歲啦,爺爺說,得上學啦。爺爺的目光在姑父臉上晃了一下,又定在B身上。鎮子上沒有學校,縣城裏的學校又遠又不象個樣子,想了又想,幸虧還有你這麼個親姑姑,和他的親姑父,他得上學了。於是姑就流淚:上學,當然得上學,你就住在姑姑這兒上學。那爺爺呢?爺爺也不回去了,都在這兒,咱們在一塊,咱們是一家人。爺爺嘆了口氣。姑站起身,後退兩步坐在爺爺身旁,象端詳一幅畫那樣端詳B:天吶可真象!鼻子以上象他媽,鼻子以下象他爸。他們還是沒有消息嗎?沒有,一點音信也沒有。唉唉——,姑就又流淚。一時屋子裏很靜,那座教堂的鐘聲也已停歇。過了好一會,B忽然聽見一個異常純淨圓柔的聲音緩緩地說:他們本來不必走,他們根本不該走,他們真像那一對誤人歧途失去了樂園的人。B沒料到姑父的嗓音那麼好聽,以至竟在屋子裏尋找了一會,才相信那聲音確是出自幽暗中那白皙的身影。隨後姑父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說:看看這是多麼可愛的家園!姑父就象在教堂里布道那樣:上帝所應許的那個樂園正在實現,一個沒有人奴役人,沒有人捱餓,沒有貧窮,沒有戰爭、罪惡、暴行,甚至沒有仇恨和自私的樂園就要實現了。姑父神采煥發白皙的臉上泛起紅光,語調抑揚頓挫就象唱歌:他把這樣的樂園最先賜予了我們,上帝把全世界夢寐以求的、把全人類自古以來夢寐以求的那個人間天堂最先給了我們的祖國。姑父停頓了一會,激動地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然後猛地站住,痛心疾首地說:我真不懂得他們爲什麼一定要走?他們不該走實在是不該走呀!(後來,當B在學校裏學到“痛心疾首”這個詞的時候,立刻想起了姑父那時的樣子,於是一點沒費勁兒就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但當時B只是想:姑父可能知道父母到哪兒去了。
這都是很多年以後的那個下午B跟我說的,象是說着一個流傳至今的故事。他說:“那天晚上姑父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直到爺爺靠在沙發上響起了鼾聲,姑也不住地打哈欠。”他說:“都說了些什麼我記不住了,那時我才五歲。但肯定說的是一個樂園就要實現了什麼的,他一輩子都在說這件事。”B說,只有他卻一直聽着,他以爲姑父最後一定會說到他的父母去了哪兒。
B和爺爺住一間屋,姑和表妹、表弟住一間屋,姑父一個人住一間屋。表妹和表弟都還太小,一個才兩歲,另一個還不到一歲,他們似乎整天都在睡覺。夏日漫長的白晝寂寞無比。在B的印象裏那些天表妹和表弟整天都在睡覺,他趴在他們身邊久久地看着等着,希望他們能醒來跟他玩一會。教堂的鐘聲一遍遍響過,孤獨又惆悵。姑偶爾走來,對B說:你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也是總在睡覺。姑父有時來和B說一會話。他很想問問姑父他的父母到底去了哪兒,但又不敢。姑父便又給他講關於那個樂園的事;在那兒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喜歡讀書。B終於問:我就是象表弟這樣睡着覺的時候,我的父母沒叫醒我就走了吧?姑父半天沒有回答,然後摸摸B的頭說:表弟表妹和你一樣,都是我們的孩子,你說是嗎?B發現姑父一點都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