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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稱
那年秋天我分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壞,就是太高了,在二十一層,而且遠離市區。我請了半天假去看那房子,坐了將近兩個鐘頭汽車,下車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座樓,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方圓幾里地內只有那一座樓。樓是白的,有青磚的院牆圍住。環境也好,三面都是樹林,南邊有一條河。河從西流向東,正如人家告訴我的那樣,青磚的院牆齊岸而立,一座小橋直入院門。
儘管如此,當我走進院門時我還是想確定一下我是否找對了地方。挨近西院牆有棵巨大的梧桐樹,一個姑娘背靠樹幹坐在安靜的濃蔭裏。我走過去向她打聽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樓,我覺得我的聲音並不是很低。她抬起頭,像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又恢復到原來的姿勢,垂目望着樹蔭中秋陽灑落的變幻不定的光點,那光景彷彿我已經不存在了。我站在那兒稍稍等了一會兒,聽見她喃喃地說:“順其自然。”聲音雖輕,但一字一頓很清晰。我點點頭,確信我已經不存在了;她的思緒仍在一個美妙的世界裏,剛纔不過是被一聲凡俗的響動騷擾了一下罷了。我有些抱歉,有些自慚形穢,便倒退着轉身,徑直朝樓門走去。我想這座樓不會不是那座樓。
樓幾乎是空的,還沒有住戶搬來。電梯沒人開,都鎖着。我的心臟多少有點毛病,但既然來了總不該看一眼樓梯就這麼回去,只要不要求速度我想我爬到二十一層不會出什麼問題。“順其自然”,那姑娘是這麼說的,看來這是一個恰當的衷告,於是我沉了沉氣,開始爬。爬到三樓,喘口氣,我從窗口探出頭去又看那姑娘,她依然坐在那兒,頭微垂,兩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出神入定,樹影和太陽的光點在她素雅的長裙上離合聚散,無聲無息。“順其自然”,她是這樣說的,她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並沒看見我,甚至根本就沒聽見那一聲凡俗的響動,無視無聞,她正神思悠遊不在物界。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感覺到了她神容的寧和與陶醉。看不見的秋風掠過那棵巨大的梧桐樹,發出柔軟凝重的響聲。在秋天,在太陽快要沉落的時刻,獨自離開家,把漸漸湧起的黃昏關在屋子裏,沿着野外的小路任意地走一走,尋着草木和泥土的氣息任意地走一走,這是誰?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面對一座尚無人住的高樓,坐下,依靠着一棵百年大樹,坐在它飄搖的濃蔭裏坐在它低吟般的聲響裏,使那兒成爲自己的地方,她是誰?想一想很近的和很遠了的事情,想一想很真切的和很縹緲的事情,身心沉入到自然的神祕中去……這樣的人是誰?一個可羨慕的女人。
而我還是得繼續爬我的樓。不知道自然的神祕是怎樣安排了我的,譬如說爬樓,譬如說在二十一層上將有一套屬於我的房子,這件事是在什麼時候註定的?怎樣註定的?四層、五層,我又得歇一下了。說老實話,歇一下是次要的,我一邊爬一邊片刻不忘那姑娘。我絕無歹意,我只想再看她一眼,我擔心她已經離開了。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再看看她獨自在那棵大樹下沉思默坐的恬淡與悠然。我朝下望,她沒走,她還是獨自坐在那兒,還是那個姿勢……可是,這時候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男人,在西院牆的外面,順着院牆來來回回地走。剛纔我沒發現他,剛纔有院牆擋着我不可能看到他,院牆挺高,這會兒我是在五層樓上,即便這樣我也只能看到他的頭和肩。他像是困在籠子裏那樣走來走去,走一陣就停下來,望着遠處一口接一口地吸菸,然後再來來回回地走,然後再停下來使勁抽菸,望着遠處的樹林。我甚至聽得見他的腳步聲:煩亂,不安。我甚至聽見了他劃火柴的聲音:劃斷一根又一根。他停下來的地方也是在那棵梧桐樹的樹蔭中,只與那姑娘一牆之隔。這個男人的出現使我注意到,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在院牆的西北角上有一扇小門。不用說,那扇小門一直就有,只是剛纔被忽略了,現在它格外顯眼。他是誰?他是她的什麼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四周沒有別人,附近再沒有別的人,怎麼回事?男的心煩意亂焦躁不安,女的默然無語心神恍惚,出了什麼事?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一道斜陽從小門中間的縫隙穿過來,躺在牆根下潮溼的陰影裏,又鮮明又悽豔。“順其自然”,姑娘是這樣說的,她指什麼?“順其自然”是指什麼?她只好離開他嗎?不得不離開他?是呀是呀,不得不這樣的話也就只有順其自然。不得不,就是說,她依然愛着他,可她又無能爲力。“順其自然”,可不是嗎?她這樣說的時候語調空空洞洞,眼中全是迷茫。她根本就沒看見我,她當然不可能聽出我問的是什麼。她滿腹愁腸,眼前只有往日的歡樂與辛酸,卻終於沒有了路。牆外的那一個呢?他發瘋般地愛着她,想使她幸福,多麼希望她會因爲他而更加幸福,卻沒想到竟使她陷入瞭如此痛苦的境地。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他原以爲他愛她同時她也愛他這就夠了,他沒想到世界是這樣大,生活是這樣千聯萬系。
“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他最後可能是這樣說。
女人垂目坐在樹下,男人在她身旁,在她周圍,在她眼前,不安靜地走。
“只要你覺得幸福,我怎麼都可以。”他對她說。
“否則你就別怕,否則你就得拿出勇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