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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走。我沒想到我會讓你這麼爲難。我只再說一句:只要你能幸福,我怎麼都行。”
他說完類似這樣一些話轉身走出那扇小門。她沒有攔他,她實在沒力氣去攔他了。她聽見他走出小門去,她絕望地聽着那離去的腳步聲,屏住呼吸聽着,聽着:那熟悉的聲音並沒有走遠。她鬆了一口氣;或者是相反,絕望得更加深重。她聽見他一直都在牆外徘徊,聽見他在吸菸,聽見他在嘆息,聽見他的心在抽泣。她完全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但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只剩了“順其自然”。風在梧桐樹濃密的闊葉間穿過,在遠遠近近的樹林間穿過,響得像水聲,像槳聲,像不知所在的遙遠的波流。爲什麼呢?父母反對?還會因爲什麼呢?哦,我還是爬我的樓去吧,我是來看我的房子的,我能做的是把自己送到二十一層上去。
不過,也許是她並不愛他?或者是她曾經愛他,現在已經不愛了?“可到底爲什麼?”那男人說,“我不想勉強你,可我得知道這究竟是爲什麼。”她不是不想告訴他,她真是不知道怎麼說。好像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卻是都說不清,確實有很多原因,但要說時好像又找不到了。“順其自然”,她是這樣說的,她一直都是這樣對他說的,現在她在心裏還是這樣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愛與不愛是無法求證的,只能順其自然。男人便跑到牆外去。或者是悲傷,或者是憤怒,男人轉身穿過那扇小門走到牆外去。或者是愛,或者又是恨,男人什麼也不想再說就走出那扇小門去。但他畢竟離不開她,畢竟不想離開,神焦氣躁一籌莫展,站在那裏空茫四顧。太陽正接近着那片樹林,灰喜鵲的叫聲此起彼落。女人在牆這邊擔心地聽着他的動靜,她也不能離開,她怕他也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可到底怎麼辦呢?毫無辦法,只有順其自然,只有默默地祈禱,只有這樣是明智的,是正當的。
我爬到了七層。從七層望下去,視線越過近處的茂密的樹梢,我看見那片樹林裏有一座墓碑,先是看見一座,然後是兩座、三座,細看時,星羅棋佈散立着很多,我才知道那兒是一片墓地。原來是這樣,那男人一直是在望着那片墓地。哦,原來是這樣,所以那女人是一身素淨的裝束。今天可能是死者的祭日,他們倆一起來這兒看看。死,一向是件最爲神祕的事。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了,一個活生生的靈魂,可以想可以說可以笑可以愛……卻忽然沒有了,曾經是那麼親近,你想什麼時候見到他就見到他,有什麼話你想跟他說你就可以跟他說,然而他死了,你永遠看不見他了,假如你有句話忘記告訴他了你就永遠不能告訴他了。直到很久以後,直到很多年以後,這個女人來到死者的墓地仍然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在墳前培一把土,在墳前灑一杯酒,安放一束野花,但是人呢?死了,沒了,找不到了,哪兒也找不到了永遠也找不到了。女人坐在那墳旁,身上,還有心裏,一陣陣覺得冷。
男人勸她:“這是自然規律,你應該懂得這是必然的歸宿。”
她看着那座確鑿無疑的墳墓,依然不相信死竟是這樣殘酷。
“你別這樣,好嗎?別這樣。”男人勸她的語氣又溫柔又謙卑,彷彿那是他的一個錯誤。
“活着,得學會忘記。”男人說。
女人看着那座墳墓,並且總在看見一個人活生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想象不出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男人說:“你得想,他去了,他已經解脫了。你得想我們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