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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男人說,“我們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很久,女人離開那墳墓,在樹林裏盲目地走,長裙飄動得像是一縷遊魂。她走出樹林,這兒有一座白色的樓房,圍着長長的青磚的院牆。她走進那扇小門,這兒好,這樣一棵孤獨的大樹使人能夠鎮靜些,彷彿有所依靠。“你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好嗎?”她說。她並沒有回頭,她知道男人一直跟隨在她身後。男人聽話地走開,走出那扇小門。她靠着大樹坐下,這兒好一些,一座空樓還沒有人住呢。陌生的地方利於忘掉往事,輕輕滑動的樹蔭和悄然飄落的葉子正是悲傷的心的位置。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她想,真的他說對了死並不一定那麼可怕。“順其自然”,她輕聲說,也許是以爲男人進來了,也許是在對冥冥之中的死者說,她根本沒看清我是誰,根本沒明白我在問什麼。男人守候在小門外,女人這個永久的傷心常常搞得他狼狽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對那個死去的人是尊敬還是嫉妒,或者竟是有點兒恨,往往這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善良的人還是個心胸狹窄的惡人。他陪她來了,他答應年年都會陪她來的,他知道自己說的話都會兌現,但他也知道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麼希望她把那個人忘掉,永遠忘掉。他望着樹林和樹林中的那座墳墓,在祈求上蒼給他保佑或者寬恕:就讓那個人真正死去吧,他和她再也不到這兒來,再也別到這個地方來吧。
第九層了,傍晚的秋風有些緊了,要是今天夜裏一場大風,明天樹葉就會掉落大半。這時落日的光芒幾乎是平射過來,我看見牆外那男人一隻手遮在眉額上專注地朝樹林裏張望,還是他剛纔所希望的那個方向,就是日落的方向。在那個方向,我看見樹林裏露出兩條交叉的路,在有陽光的地方灰白的路面有些耀眼,一條東西走向,一條南北走向。我看見東西走向的那條路的遠端(即西端)有一個市郊班車的站牌。我看見這時正有一趟班車開到,一些人從車上下來。牆外的男人正是朝那兒望着,一動不動地望着那些人。看樣子他像是在等候什麼人。然後車開走了,那些人散開各奔東西。大概都是來上墳的人,有的手裏拿着鮮花。他的手慢慢放下來,摸出一支菸叼在嘴上,一邊點菸一邊開始來回走動,但這時他好像又發現了什麼,抬起手搭在眉額上再朝那邊望:有一個女人向這邊走來。大概那女人剛纔走差了路,現在返身朝這邊來。雪白的風衣分外醒目,在樹林中時隱時現。男人的頭緩緩轉動,視線一直追隨着那個女人。可是那女人又停住了腳步,東張西望一陣折身向北去了,白色的風衣隱沒在北面的樹林裏。男人這纔開始抽菸。沒問題,他肯定是在等什麼人。在等誰呢?在等一個女人?喔嗬原來是這樣,他在等另一個女人,他們約好了在樹林東邊的這座空樓下見面。“那樓是白色的,有一道青磚圍牆。下了車往東,穿過一片樹林穿過一片墓地。”
“一片墳地?”
“對,我在那兒等你。”
可能是在一條小街的街口;可能是在他們都忙着要去上班的時候;可能馬路上已是車流人潮一片歡騰;也可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城市還在淡淡的藍色之中。
“你說什麼,旁邊是一片墳地?”
“沒事沒事,一點都不可怕。”
可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上,在她的宿舍附近的車站上,在他們上次分手的時候。天空很暗,將要下雨,風一陣陣地迅猛,潮氣在黑夜中漫延。也許是在雨後,闃無行人,溼漉漉的街道燈光輝映,像一條慶典之後依然盛裝的河流。
“真的,不可怕。一片優美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