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往東?遠嗎?”
“不,不遠,你一下車就會看見它,那樓很高。”
也許是已近午夜,在一家夜餐店幽暗的角落裏,街上偶爾有夜行者孤獨的口哨聲,小店就要打烊……
“那樓有二十一層,白色的。”
“青磚的院牆?”
“對,我在那兒等你。”
但是,牆裏面這個女人呢?她是誰?她來幹什麼?也許她和牆外那個男人毫無關係?真的毫無關係嗎?她坐在大樹下一聲不響,她坐在大樹的後面,仔細注意會看出:她、那棵大樹、和那扇小門恰呈一條直線,從那扇小門的縫隙間正好不能看到她。爲什麼要這樣?男人看不到她,可她卻能夠聽見牆外的一切動靜。再說,男人爲什麼不到車站去等他的朋友?爲什麼一定要躲在這兒費勁地張望?“順其自然”,女人是這樣說的。要是她的丈夫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要是她發現了這件事,她能怎樣呢?痛苦,是的,她會痛苦,她會哭,會吵,會鬧,但終於又能怎樣呢?“沒有的事,沒有,”男人說,“根本就沒有那回事。”可他這樣說了之後,她知道他仍在與那個女人約會,又怎麼辦?“不!不!”她還會哭還會喊,“不,這不行!不行……”“你怎麼這麼庸俗?”男人說,“你怎麼這麼狹隘?”男人說,“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她不過是一個朋友,一個很普通的朋友。”可是,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比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多,他與這個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有說有笑無比興奮,而跟她在一起卻是活越來越少,越來越沉悶,她能怎麼辦呢?“爲了孩子。”她對他說。她不想再吵,也沒力氣再哭,她說:“你不想我,可你得想想我們的孩子。”“好吧好吧,”男人說,“你既然一定要這樣想,我可以不再與她來往。”可他這樣說過之後卻揹着她繼續與那個女人來往,要是這樣,她還有什麼辦法呢?她可以去告他,她還可以鬧得四鄰皆知滿城風雨,她可以走可以離開他,但是她愛他,愛是和死一樣說不清楚的事,她不願損害他,也不願離開他,怎麼辦?這個癡迷的女人,她跟蹤着他來了,她看見他在牆外走來走去焦急地等候着他那個普通的朋友。她悄悄繞到這座空樓的另一面,走過小橋走進大門,走到這棵大梧桐樹下,聽了一會兒,聽見男人還在牆外,她不想讓他發現,便躲在梧桐樹粗大的樹身後面。她在想自己到底想來幹什麼?也許向那個女人表明她的存在?也許當面跟那個女人談談?也許當場揭穿男人的謊言?但這又都有什麼用呢?這又有什麼意思呢?如果他已經不再愛你,如果他是如此渴盼着另一個女人,你對他還能有什麼指望呢?只好順其自然,隨他去吧,只有隨他去了。“順其自然”,她這樣說的時候心中真像是一片墓地,她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走來,根本不記得有人向她問過什麼。太陽完全落到樹林後面去了,晚風一陣陣地沉重,巨大的梧桐樹下變得昏暗寂寥,那些飄搖跳動過的樹影和光點就像是以往,就像是昨天,不知不覺中悄然而逝;當然明天它們還會在此處重演。走吧,去哪兒?回家去吧,家是什麼?就這麼待著?呆到什麼時候?無所謂?隨便?也好也好,順其自然。我可是得走了,我還有十幾層樓要爬。
我的房子果然不壞,兩室一廳,大的一間將近十六平米,長五米,寬三米一七,小的一間長五米,寬二米四,整十二平米。像我這樣一個單身漢有這樣一套住房,是個奇蹟。廳七平米,廚房差不多五平米,總歸我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喫,很夠了。廁所居然是和洗漱間分開的,這出乎我的意料。壁櫃很大,睡得下一個人。陽臺呢?一米二乘二米一,是多少?從陽臺上可以俯瞰那片樹林。高深莫測的秋空下,樹林正是五彩斑斕,楓葉已經紅了,銀杏全部金黃,松柏樹綠得發黑,一座座白色的墓碑點綴其間。我想,將來我要不要一塊墓碑呢?如果要立在哪兒?上面要不要刻些字?刻什麼字?在很長的一段年月裏,我的墳前會時常有一些人走來,在雨天,在風天,在雪天,在晴朗的B子裏,他們走過我的墳前,念一遍碑上的字然後又走開,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他們會不會想一想墳中埋的是什麼人,這個人都有過怎樣的經歷?他們會不會想到,墳中的這個人也曾經設想過他們的到來?可能有幾個註定要從我的墳前走過的人現在已經出生了他們正在朝我的墓碑走來,當然在這之前他們還有很多路要走,還有很多事要依次發生,無法預測他們會經由哪條路走來,因爲我現在還沒死,一切時間地點都還無法確定,但這樣的事必定要發生,一個必定要走過我的墳前的人已經啓程了,他這會兒可能在非洲,也可能就在我視野所及的地方。我這樣想着,忽然看見樹林裏有一個孩子。
那是一個嬰兒,只有在二十一層上纔可以看到他。他躺在一座墓碑的後面,躺在淡淡的夕陽的紅光中,在他的身旁有一輛嬰兒車,車裏有一些五彩繽紛的玩具,他裹在粉紅色的毛毯裏只露出一張小臉。他睡得很熟很安靜,看樣子沒有什麼能打擾他。他是誰?是誰家的孩子?大人呢?他的父母到哪兒去了?怎麼這麼久還不回來?周圍沒有人,我站在二十一層上看得很清楚,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孩子爲什麼不睡在車裏,爲什麼睡在草地上?天哪!我懂了:棄嬰!我一下子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牆外的那個男人!和牆裏的那個女人!那男人原來一直是望着他的孩子,他在牆外走來走去遠遠地望着他的孩子,也望着那個車站,看看有誰來把他的孩子抱走。他不得不丟棄他的孩子,但他不放心,他要親眼看看把孩子抱走的人是什麼人。這是爲什麼,年輕的父親?還有牆裏的母親,爲什麼要這樣?母親不忍心看這一幕,她躲開了,她走進那扇小門,連站的力氣也沒有了,坐在大樹下如同坐在一個惡夢中,她在聽孩子哭沒哭,她在想給孩子帶的玩具夠不夠,她在聽着遠處樹林裏的動靜,她在想這孩子註定的命運是什麼。是呀,她剛纔看我時的目光多麼驚惶,她沒料到會有人從南面的大門走來。“順其自然”,她說這話的語氣多麼絕望。也許我這人看起來還像善良,但我並沒有向那扇小門去,她又不能告訴我“到樹林裏去,謝謝你了,替我們養大那個孩子”,她無可奈何地想: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天色越來越暗了,那個孩子還在做着香甜的夢。他會做夢了嗎?他能夢見什麼?不不!不能這樣!我想,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應這樣。我下樓。我的心臟多少有點毛病,但下樓無論如何比上樓要好對付一些。十四層歇一歇,七層再歇一歇,到了樓下我覺得心臟除了跳得更活潑一點之外沒有別的變化。
女人還在那裏,兩手放在膝蓋上掌心朝天,閉目坐在大梧桐樹下,一動不動。我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她似毫無覺察。我想男人還是去找男人談談吧。我走到那扇小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再拉一下,也沒拉開,原來這門是鎖着的從外面上了一把大鎖。奇怪,那麼這女人是怎麼進來的呢?我的大腦和我的心臟一樣,都不算很好,想了一會兒我纔想起自己是怎麼進來的。我跑向南面的大門我想繞到樓的西面去,最好先到樹林裏看看那個孩子,天晚了又涼了,孩子別病了,然後我要去與年輕的父親先談一談,要是可能再與孩子的母親也談談。“你們這是幹什麼,幹什麼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沒結過婚?沒結過就趕快去結,來得及。”“千萬不要這樣,你們倆當初的膽子不算小,現在怕什麼?”“什麼也甭怕,讓別人說去,‘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這是一個大人物說的不會錯。”“你們看看,這孩子有多好,有多麼乖,私生子都聰明將來也做得大人物,大人物是不應該扔在墳地裏的。”但是,但是!南面的大門前是一條河,我幾乎把它忘記了。這河是緊貼着青磚的院牆流的,在院牆與河之間沒有距離,通過小橋只能走到南岸根本無法繞到院牆西面去。我過了小橋,往西走了很久,沒找到能過河的地方。我又順着河岸往東走,走了很久,仍然沒有能過河的地方。這又是怎麼回事?那院牆挺高,別說是女人,就是那男人也很難跳過去。我繼續往前走,我想總得有能過河的地方。又走了很久,暮色已經濃重,仍不見有能過河的地方。我想,能過河的地方大概還是在西邊,就再往回走。走了一會兒我碰見了一個女人,我說:“請問,哪兒可以過河?”“過河?”她東西張望了一下。這時我看出她就是剛纔坐在大梧桐樹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