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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打擾他咱們還是到我房間去吧走走呀“噢——,你怎麼會來了,你路過這兒嗎?”她。快樂地說。她的房間。我跟着她走進她的房間。她的房間裏要好些,不那麼大不那麼空曠,不再那麼沉重,聲音也能如常地流動。她把她的花花綠綠的書都拿了出來,一本一本地翻着,興奮地講着書中的故事。給我講嗎?我東張西望,那兒所有的東西都比那些故事更新奇,更具魅力。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男孩兒忘記了那個小小的計謀。男孩兒有可能並沒用上那個籌劃已久的藉口。我自始至終也沒對她說什麼。我想不起什麼話來。我只是驚奇着,站着,不停地轉動着頭和眼睛,也坐了,也走到窗臺那兒朝外看了一下。那是一段不同尋常的時間。他聽憑着那個9
歲女人的指揮,她讓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她問什麼他就回答,但那女孩都說了什麼他卻一點也沒聽懂……
但是。但是如果這時候女孩兒的姐姐來了(冷,而且——美)發現了Z.發現了Z但她不看着Z,只對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來了,嗯?你怎麼帶他進來?”女孩兒的快樂即告消失,低下頭囁囁嚅嚅。如果她的姐姐走後她的哥哥又來了(一個沉靜的青年,或者是沉鬱),他只是看了一眼Z,仔細地看了Z一眼,什麼也沒說便轉身離去。待房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輕輕地只留下一條窄縫,女孩兒就輕輕說:要不你回家吧。女孩兒小聲對Z說:“好嗎?你回家吧。”如果接着外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喊她家的阿姨,“阿——姨”,“阿——姨”(那聲音優雅而且鄭重,在深深的走廊裏平穩地蔓延),Z會想到那是女孩兒的母親。但是她的母親並沒出現,進來的是她家的阿姨。阿姨濃重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那嘈雜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之後,9歲的女孩兒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頭,送9歲的Z離開。也許,直到這時Z的夢境也還是一片純淨的混沌。但是,如果命運執意要爲這樣一個男孩兒開啓另一道門,如果它挑選了Z而放棄了我,Z
就會在走出層疊曲回的廳廊時確鑿無疑地聽見一種聲音(美,而且——冷):她怎麼把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她怎麼把他帶到家來……如果我被放棄我已經走出了那座迷人的房子,但是Z卻發現母親給他縫的那雙棉手套掉了一隻,他回身去找,一縷流動的空氣爲Z的命運推開了另一扇門,那聲音便永遠地留在了他心裏:……她怎麼會把這個孩子……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如果是這樣,畫家Z的夢想就在9歲那一年的回聲中碰到了一個方向。
(這就是O所說的“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結果就會大不一樣”嗎?這就是O
所說的“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這兩個世界甚至永遠不會相交”吧?對那個寒冷的下午,O都知道了些什麼呢?已無從對證。)
畫家Z以9歲的年紀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時太陽已經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氣比來的時候更冷了,沿途老房檐頭的融雪又都凍結成了冰凌。
現在,當我以數倍於9歲的年紀,再來伴隨着Z走那回家的路時,我看見男孩兒的眼睛裏有了第一次動人的迷茫。我聽見他的腳步忽而緊急忽而遲緩。Z肯定想起了他的無辜的母親。我聽見他的呼吸就像小巷中穿旋的風,漸漸託浮起縷縷淒涼的怨恨。但Z平生第一次怨恨,很可能是對着自己:他爲什麼還在回過頭去(還在!)眺望那座隱沒進黑夜中的美麗的房子。那個寒冷的下午直至黑夜,淒涼的怨恨選中了誰,和放過了誰,那都一樣。看起來似乎這並不影響在同一時間的不同地點,有一個溫暖的下午和快樂的週末。但命運繼續編織下去,就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