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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一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歷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走着。
另一幅畫面淡入:半開着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誘人。然後,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鋪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界線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着屋門,很不平穩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後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一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但是繼續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臺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燦爛。然後彷彿調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慢慢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週,再向西橫搖一週: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樑、屋檐,都還是那麼安靜着呆在那裏,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現在不是從玻璃後面看它的一幅畫面,現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着,流動的空氣緊貼着你的周身徐徐地碰着你的皮膚,帶着花木的芬芳,帶着泥土的溼潤,帶着太陽照射下的磚牆和石階的熱味兒,帶着陰涼的屋檐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麼深而且那麼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並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時節。
歷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歷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着發出最後的吼聲……”在《奶奶的星星》那篇小說中我寫過,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攝影機上搖下搖左右橫搖,推進拉開前後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地跑,大喊大笑地跑,但是摔倒時那地面堅硬而且兇狠,心裏湧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如果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着嚎啕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裏,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房屋的臺階聯成一個“田”字。“田”字的4個小方格是4塊土地,種了4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4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牛花、夜來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開。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纔有多高?早晨,數一數牽牛花又開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作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爲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裏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於它。想想看,那時我纔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鐘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着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後,我才能似真似幻地記起一座教堂。但那教堂和那鐘聲在我的記憶裏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後那縹緲難忘的鐘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裏找到那座教堂的鐘樓。
我寫過一篇小說《鐘聲》。在那篇小說裏,我虛構了一個叫作B的角色。根據我對B的希望,根據我和B對那鐘聲的希望,我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