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指指遠處那位清潔工老大媽,又指指自己的胸口說:“朋友。”
漂亮的女教練扭轉頭去,看樣子對我以及對那位清潔工老大媽都很不滿。
少女們一個個往下跳。展臂,曲體,起跳,轉體兩週翻騰三週半,入水。“好極了!”漂亮的女教練喊,站起來又坐回去,泳裝的邊縫裏閃出一縷動人的雪白,那是太陽照不到的領域。我離她只有一米,從理論上講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她,就可以感到她的起伏和陷落,感到她的彈性和溫度,證明那美麗肌膚的真實,證明那是一個確鑿的靈魂。但必然的邏輯是:她馬上會喊起來,要不了多久我就以流氓的身份在公安局的某張桌子上簽名畫押了。不敢和不能和不可能,完全等效。所以一米的距離與二十多光年的距離沒什麼兩樣(我不能一伸手就摸到星星,以及我不敢一伸手就摸到這個漂亮的女教練)。
我走出游泳場的時候,清潔工老大媽和漂亮的女教練在一起。
我遠遠地聽她們說,“他不是你的朋友嗎?”“怎麼成了我的,他說是你的呀?”“喲,那他到底是哪兒來的是什麼人?”
我朝城西走,稍稍偏北的方向。迎着夕陽,朝那座大屋頂的樓房走,以它左邊的那座更高更大的樓房和它右邊不遠處的那根菸囪爲標誌。那窗口看來是真的,但它真的是真的麼?裏面果真有一個故事麼?太陽正在那根大煙囪頂上,差不多五點多鐘。
太陽掉到那煙囪右面半腰上時,路面漸漸升高,爬坡。我沒乘車,怕錯了方向。下班的人流像是遊行歸來,隊伍有些疲憊,或者是有些鬆懈,騎車的和走路的頭上都是汗,但對不久就要到來的夜晚抱着期望。沒人能想到我這是要去哪兒,我敢說沒有誰能想到這人流中有一個看樣子挺正常的傢伙是要去證實某一個窗口的確鑿,證實這裏面確鑿有一個故事。我也不知道別人都是要到哪兒去,總之等到天完全黑了的時候,等到午夜,大家就都不見了,都不知道藏到什麼地方去了。那時就只有邏輯出面:他們在那一排排一摞摞的窗口裏面,在牀上,做愛,或作夢。我注視着迎面而來以及背身而往的一張張臉和一個個頭,不同的表情和不同的姿勢,那裏面有不同的故事。每一個人就像每一個窗口,裏面肯定有一個故事,不知道是什麼,但肯定有。肯定,毫無疑問。就是說,街上走着很多故事。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故事(其中一個片段是,昨天,當這世界上的某一滴雨敲響某一片樹葉的時候,失戀不期而至)。我很想隨便抓過一個人來,聽聽他(她)的故事,握住他(她)的手感覺到他(她)的真實並且聽聽他(她)的故事。我也很想隨便抓過一個人來向他(她)說說我的故事,甚至握住他(她)的手甚至張開雙臂撲在他(她)懷裏感覺到他(她)是真的,感到他(她)真的在聽我的故事。可我既不敢被人叫作瘋子,又不敢被人稱爲流氓。所以,我與別人與所有的別人的距離,應以光年計算。把各自的陽光反射到對方的視網膜上,但中間隔着若干光年。
道路漸漸地有些熟悉。樓羣中的小路旁,丁香早已無花,月季開得正旺,夜合歡的葉子正合並起來。我或者是瘋子,或者是全世界第一傻(失戀者總歸是這樣吧),直到走到那座大屋頂的樓房前我還沒認出這其實是我的家。
直到我爬上樓我還沒認出其實這是我的家。
直到我(一二三四五)找到中間的那個門時還沒認出其實這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