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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須臾違抗。知人之艱難但不退而爲物,知神之偉大卻不夢想成仙,讓愛燃燒可別燒傷了別人,也無需讓恨熄滅,惟望其走向理解和寬容;善,其實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無完善。因而在無極的路上走,如果終於能夠享受快慰也享受哀傷,就看見了美。
但我也發現荒誕: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一個約會,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這樣的時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頂上、樹梢上、天空的各種顏色裏。俯看自己,覺得下面這個中年男子真是乖張。這傢伙自以爲是在奔赴約會,其實呢,不過是一步步去會見死亡;自以爲獻身一項有益的事業,其實很可能只是自尋煩惱和無事忙;自以爲有一份使命,其實說不定正高歌猛進在歧途上。但這樣想過卻不能放棄,目光從天際回來,依然沉緬於既往的荒唐。
但什麼是歧途和荒唐?誰能告訴我,怎樣纔不是歧途和荒唐?
也許,人,就是歧途。因爲人是慾望的化身,沒有慾望也就沒有人。因爲慾望不能停留,否則也就不是慾望。因爲“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因爲在無路之地舉步,本無法保證那是正道。所以倒是歧途養育了我們這種動物。
人,未必就高於其他動物。見一頭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運奴役。見一匹鹿自由快樂地消磨光陰,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爲,也正是爲了快樂地消磨由一生光陰鑄成的歧途。就像坐着長途的列車,空洞的時間難熬,便玩着撲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時間就在快樂中過去了,注目再看時,好了,到了,大家散夥下車,撲克牌再無意義了。當然,把撲克牌換成書也行,換成沉思也行,換成辯論和正義的戰鬥也都行。
那麼,比如鹿,比如魚和鳥,它們“快樂地消磨”的方式,憑什麼說一定低於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自己是人這一無可爭辯的事實時,才相信自己的方式的必要性。萬物平等。人爲自己留一顆驕傲的心,人爲自己設置美麗的理想,只是更利於“快樂地消磨”罷了,絕不是說人可以傲視一隻坦然而飛的鳥,或一條安然入夢的魚。
也許上帝設計了這歧途是爲了做一個試驗:就像我們放飛一羣鴿子,看看最後哪隻能回來。或者是對他的孩子們的一次考驗:把他們放進齷齪中去,看看誰回來的時候還乾淨。
十一
在電視中見過這樣一個節目:數名影劇中的反角演員一起登臺,向觀衆祝賀節日,和大家一起歡度佳節。主持人說:人們總是更關注正面角色的演員,但是別忘了他們(攝像機便逐一地對準這一羣或“可怕”或“可憎”的面孔),沒有他們的合作就沒有戲,他們和正面角色的演員一樣功不可沒。臺下鼓掌。然後他們中的一位說:在戲裏我們都是壞蛋,在生活裏(看看他的一羣夥伴)。其實咱們都是好人。臺下又鼓掌,表達對他們的感謝。這時候我心裏似乎驚喜,似乎溫暖,似乎一切夢想接近實現。
坐在電視機前,眼睛再看不見其它節目,我想象一個劇團因爲沒有了反角演員而面臨散夥的窘境。我想,那時所有的正角演員一定都被髮動起來,求賢似渴般地去尋找反角演員,就像劉玄德三顧茅廬,就像蕭何月下追韓信,甚至就像一條要沉沒的船上發出着求救信號,甚至就像一羣迷途者在呼喚上帝的指引。據說,一個真正的英雄在打敗了所有的敵人之後,忽然感到無比的恐慌,忽然看不見了生命的價值,因而倒成了一個真正的失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