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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哲後來成了全國知名的知青典型,這是正史上必不可少的一頁。
但若正史上說他有多麼高的政治水平,您連十分之一都甭信。立哲要是精於政治,“四人幫”也能懂人道主義了。立哲有的是衝不垮的事業心和磨不盡的人情味,僅此而已。再加上我們那地方缺醫少藥,是貧病交困的農民們把他送上了行醫的路,所以當“四人幫”倒臺後,有幾個人想把立哲整成“風派”“鬧派”時,便有幾封數百個農民簽名(或委託)的信送去北京,擔保他是貧下中農最愛戴的人。
我們那個村子叫關家莊,離延川縣城80裏,離水坪油礦25裏,離公社10裏。第一次從公社往村裏去的路上,我們半開玩笑地爲立哲造輿論:“他是大夫。”“醫生噢?”老鄉問,“能治病了吧?”“當然,不能治病算什麼醫生。”“對。就在莊裏盛下呀是?”“是。”
“咳呀——,那就好。”所以到村裏的第二天就有人來找立哲看病,我們七手八腳地都作他的幫手和參謀。第一個病人是個老婆兒——發燒、發冷,滿臉起紅斑。立哲翻完了那本《農村醫療手冊》說一聲:“丹毒。”於是大夥把從北京帶來的抗生素都拿出來,把紅糖和肉鬆也拿出來。老婆兒以爲那都是藥,慌慌地問:“多少價?”大夥回答:“不要錢。”老婆兒驚詫之間已然發了一身透汗,第一輪藥服罷病已好去大半。單是那滿臉的紅斑經久不消。立哲再去看書,又懷疑是否紅斑狼瘡。這纔想起問問病史。老婆兒摸摸臉:“你是問這?胎裏作下的嘛。”“生下來就有?”“噢——嘛!”當然,後來立哲的醫道日益精深,名不虛傳。
說起那時陝北生活的艱辛,後人有可能認爲是造謠。“糠菜半年糧”已經靠近了夢想,把菜去掉換一個湯字纔是實情。“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呢,就怕真的掰開倒全要作廢,所以纔不實行。怎樣算一個家呢?一眼窯,進門一條炕,炕頭連着鍋臺,對面一張條案,條案上放兩隻木箱和幾個瓦罐,窯掌裏架起一隻存糧的囤,便是全部家當。
怎樣養活一個家呢?男人頂着月亮到山裏去,晚上再頂着月亮回來,在青天黃土之間用全部生命去換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糧。民歌裏唱“人憑衣裳馬憑鞍,婆姨們憑的是男子漢”,其實這除了說明糧食的重要之外不說明其它,婆姨們的苦一點不比男人們的輕,白天餵豬、養雞、做飯,夜晚男人們歇在炕頭抽菸,她們要紡線、織布、做衣裳,農活緊了她也要上山受苦,一家人的用度還是她們半夜裏醒來默默地去盤算。民歌裏唱“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差不多是真的。好在我們那兒離油礦近,從廢棄的油井邊掏一點黑黑的原油拿回家點燈,又能省下幾個錢。民歌唱“出的牛馬力,喫的豬狗食”,說誇張嗎?那是因爲其時其地的牛馬們苦更重,要是換了草原上牛馬,就不好說誰誇張了誰。豬是一家人全年花銷的指望,寧可人餓着不能餓了它們,寧可人瘦下去也得把它們養肥,然後賣成錢,買鹽、買針線、農具、染布的顏料、娃娃上學要用的書和筆,餘下的逐年積累,待娃娃長大知道要婆姨了的時候去派用場。唯獨狗可以忽視,所以全村再難找到一頭有能力與狼搏鬥的狗了。然而狗仍是最能讓人得到溫暖的動物,它們餓得昏昏的也還是看重情誼,這自然是值得頌揚的;但它們要是餓緊了偶然偷了一回嘴呢,你看那生性自輕自賤的目光吧——合滿了慚愧和自責,這就未必還是好品質。
我徹底厭惡“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理論。人不是一輩子爲了當兒子(或者孫子)的,此其一;人在數十萬年前已經超越了所有的動物,此其二;第三,人要是不嫌家貧鬧革命原本是爲了什麼呢?找遍陝北民歌你找不到“狗不嫌家貧”這樣的詞句,有的都是人的不屈不息的渴盼,苦難中的別離,煎熬着的深情,大膽到無法無天的愛戀:“三天沒見哥哥面,大路上行人都問遍。”“風塵塵不動樹梢梢擺,夢也夢不見你回來。”“白格生生蔓菁綠纓纓,大女子養娃娃天生成。”“陝北出了個劉志丹,他帶上隊伍上橫山。”“洗了個手來和白麪,三哥哥喫了上前線。”“想你想得眼發花,土坷垃看成個棗紅馬。”
“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所有的希冀都藉助自古情歌的旋律自由流淌,在黃褐色的高原上順天遊蕩。在山裏時,鄉親們愛聽我們講北京的事,聽得羨慕但不嫉妒,“哎呀——,哎哎——”地讚歎,便望那望不盡的山川溝壑,產生一些憧憬,說:“咱這搭兒啥時也能像了北京似……”
我們剛去的那年是個風調雨順的豐產年,可是公糧收得緊,前一年鬧災荒欠下的公糧還要補足,結果農民是豐產不豐收,我親眼見村裏幾個最本分的漢子一入冬就帶着全家出門要飯去了。有手藝的人則在冬閒時出門耍手藝,木匠、石匠、還有畫匠呢。我還作過幾天畫匠呢。外頭來的那些畫匠的技藝實在不宜恭維,我便自告奮勇爲鄉親們畫木箱。木箱做好,上了大紅的漆,漆幹了在上面畫些花鳥魚蟲,再寫幾個吉利的字。外來的畫匠畫一對木箱要十幾塊錢,我只要主人頂我一天工,外加一頓雜麪條兒。那時候真是饞呀,知青竈上做不成那麼好喫的雜麪條兒;山裏挖來的小蒜搗爛,再加上一種叫作CeMa(弄不清是哪兩個字)的佐料,實在好喫得很。我的畫技還算可以,真的,不吹牛。老鄉把我畫的木箱擔到集上賣,都賣了好價錢。畫了十幾對不能再畫了。大家都認爲,畫一對木箱自家用,算得上爲貧下中農做了好事,但有人把它擔到集上去賺錢就不是社會主義。我便再難喫上那熱熱的香香的雜麪條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