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不不不。”我說。大家笑起來。
不過我心裏暗想,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十分困難的處境。
“你爸你媽怎麼給你講插隊的事?”
他不假思索,說有一件事給他印象最深:第一年他爸他媽回北京探親,在農村幹了一年連路費都沒掙夠,只好一路扒車(扒車,就是坐火車不買票或只買一張站臺票,讓列車員抓住看你確實沒錢,最多也就是把你轟下來)。沒錢,可那時年輕,有一副經得起摔打的好身體,住不起旅館就蹲車站,車上沒你的座位你就站着,見查票的來了趕緊往廁所躲,躲不及就又被轟下去。轟下去就轟下去,等一輛車再上,還是一張站臺票。歸心似箭,就這樣一程一程,朝聖般地向京城推進。如此日夜兼程,可是把他爸他媽累着了。有一次扒上一趟車,謝天謝地車上挺空,他爸他媽一人找了一條大椅子納頭便睡。接連幾個小站過去,車上的人多了,有人把他爸叫起來,說座位是大家的不能你一個人睡,他爸點點頭讓人家坐下。再過一會兒,又有人去叫他媽起來。他爸看着心疼。愛情給人智慧,他爸靈機一動,指指他媽對衆人說:“別理她,瘋子。”衆人於是退避三舍,聽任他媽睡得香甜。
我說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困境,不單是指經濟方面,主要是指輿論。20年前的中國,愛情羞羞答答的常被認爲是一種不得不犯的錯誤;尤其一對知識青年,來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尚未大有作爲,先談情說愛,至少會被認爲革命意志消沉。革命、進步、大有作爲、甚至艱苦奮鬥,這些概念與愛情幾乎是水火不相容的;革命樣板戲裏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全是獨身。那時候,愛情如同一名逃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無處容身;戲裏不許有,書裏不許有,歌曲裏也不許有。不信你去找,那時中國的歌曲裏絕找不到愛情這個詞。所以,我看着我這位年輕的朋友,心裏不免佩服他父母當年的勇敢,想到他們的艱難。
但是20歲上下的人,不談戀愛尚可做到,不向往愛情則不可能,除非心理有毛病。
當年我們一同去插隊的20個人,大的剛滿18,小的還不到17.
我們從北京乘火車到西安、到銅川,再換汽車到延安,一路上嘻嘻哈哈,感覺就像是去旅遊。冷靜時想一想未來,浪漫的詩意中也透露幾分艱險。但“越是艱險越向前”,大家心裏便都踏實些,默默地感受着崇高與豪邁。然後互相鼓勵:“咱們不能消沉。”“對對。”“咱們不能學壞。”“那當然。”“咱們不能無所作爲。”“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咱們不能抽菸。”“誰抽菸咱們大夥抽誰!”“更不能談戀愛,不能結婚。”“唏——”所有人都作出一副輕蔑或厭惡的表情,更爲激進者甚至宣稱一輩子不做那類庸俗的勾當。但是插隊的第二年,我們先取消了“不能抽菸”的戒律。在山裏受一天苦,晚上回來常常只能喝上幾碗“錢錢飯”,肚子餓,嘴上饞,兩毛錢買包煙,夠幾個人享受兩晚上,聊補嘴上的慾望,這是最經濟的辦法了。但是抽菸不可讓那羣女生看見,否則讓她們看不起。這就有些微妙,既然立志獨身,何苦又那麼在意異性的評價呢?此一節不及深究,緊跟着又紛紛唱起“黃歌”來。所謂黃歌,無非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呀,《卡秋莎》呀,《燈光》、《小路》、《紅河村》等等。不知是誰弄來一本《外國名歌200
首》,大家先被歌詞吸引。譬如:“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着這條細長的小路,跟隨我的愛人上戰場……”譬如:“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士去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