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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黑夜裏告別,在那臺階前。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爍着燈光。”多美的歌詞。大家都說好,說一點都不黃,說不僅不黃而且很革命。於是學唱。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認真地學唱,認真的程度不亞於學《毛選》。推開窯門,坐在崖畔,對面是月色中的羣山,腳下就是那條清平河,嘩嘩啦啦日夜不歇。“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蕩柔漫的輕紗,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歌聲在大山上撞起回聲,順着清平川漫散得很遠。唱一陣,歇下來,大家都感到了,默不作聲。感動於什麼呢?至少大家唱到“姑娘”、“愛人”時都不那麼自然。意猶未盡,再唱:“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要記住紅河村你的故鄉,還有那熱愛你的姑娘。”難道這歌也很革命麼?管他的!這歌更讓人心動。那一刻,要是真有一位姑娘對我們之中的不管誰,表示與那歌詞相似的意思,誰都會走過去坐在她的身旁。對20歲上下的人來說,愛情是主流,反愛情的反動只是一股逆流。不過這股逆流一時還很強大,仍不敢當着女生唱這些歌,怕被罵作流氓。愛情的主流只在心裏湧動。既是主流,就不可阻擋。有幾回下工回來,在山路上邊走邊唱,走過一條溝,翻過一道梁,唱得正忘情,忽然迎頭撞上了一個或是幾個女生,雖趕忙打住但爲時已晚,料必那歌聲已進人姑娘的耳朵(但願不僅僅是耳朵,還有心田)。這可咋辦?大家慌一陣,說:“沒事。”壯自己的膽。說:“管她們的!”撐一撐男子漢的面子。
“她們聽見了嗎?”“那還能聽不見?”“她們的臉都紅了。”“是嗎?”“當然。”“聽他胡說呢。”“嘿,誰胡說誰不是人!”“你看見的?”“廢話。”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是件值得回味的事,讓人微微地激動。不管怎麼說,這歌聲在姑娘那兒有了反應,不管是什麼反應吧,總歸比僅僅在大山上撞起回聲值得考慮。主流畢竟是主流。
不久,我們聽見女生們也唱起“黃歌”來了:“小夥子你爲什麼憂愁?
爲什麼低着你的頭?是誰叫你這樣傷心?問他的是那趕車的人……”
想來,人類的一切歌唱大概正就是這樣起源。或者說一切藝術都是這樣起源。艱苦的生活需要希望,鮮活的生命需要愛情,數不完的日子和數不完的心事,都要訴說。民歌尤其是這樣。陝北民歌尤其是這樣。“百靈子過河沉不了底,三年兩年忘不了你。有朝一日見了面,知心的活兒要拉通。”“蛤蟆口竈火燒乾柴,越燒越熱離不開。”
“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窮。”“白脖子鴨兒朝南飛,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半夜裏想起乾妹妹,狼喫了哥哥不後悔。”情歌在一切民歌中都佔着很大的比例,說到底,愛是根本的希望,愛,這才需要訴說。在山裏受苦,熬煎了,老鄉們就扯開嗓子唱,不像我們那麼偷偷摸摸的。愛嘛,又不是偷。“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覺還想你。把住哥哥親了個嘴,肚子裏的疙瘩化成水。”但是反愛情的逆流什麼時候都有:“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本來咱倆沒關係,好人攤上個賴名譽。”“不怨我爹來不怨我娘,單怨那媒人X嘴長。”“我把這個荷包送予你,知心話兒說予你,哥哎喲,千萬你莫說是我繡下的。”不過我們已經說過了,主流畢竟是主流:“你要死喲早早些死,前晌死來後響我蘭花花走。”“對面價溝裏拔黃蒿,我男人倒叫狼喫了。先喫上身子後喫上腦,倒把老奶奶害除了。”“我把哥哥藏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遲來早去是你的人,跌倒一起再結婚。”真正是無法無天。但上帝創造生命想必不是根據法,很可能是根據愛。老鄉們真誠而坦率地唱,我們聽得騷動,聽得心驚,聽得沉醉,那情景才用得上“再教育”這三個字呢。我在《插隊的故事》那篇小說中說過,陝北民歌中常有些哀婉低迴的拖腔,或歡快嘹亮的吶喊,若不是在舞臺上而是在大山裏,這拖腔或吶喊便可隨意短長。比如說《三十里鋪》:“提起這家來家有名……”比如《趕牲靈》:“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兒喲三盞盞的那個燈……”“提起”
和“騾子兒喲”之後可以自由地延長,直到你心裏滿意了爲止。根據什麼?我看是根據地勢,在狹窄的溝壑裏要短一些,在開闊的川地裏或山頂上就必須長,爲了照顧聽者的位置嗎?可能,更可能是爲了滿足唱者的感覺,天人合一,這歌聲這心靈,都要與天地構成和諧的形式。
民歌的魅力之所以長久不衰,因爲它原就是經多少代人錘鍊淘汰的結果。民歌之所以流傳得廣泛,因爲它唱的是平常人的平常心,它從不試圖揪過耳朵來把你訓斥一頓,更不試圖把自己裝點得那麼白璧無瑕甚至多麼光彩奪目,它沒有嚇人之心,也沒有取寵之意,它不想在衆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間,因而它一開始就放棄拿腔弄調和自命不凡,它不想博得一時顛狂的喝彩,更不希望在其腳下跪倒一羣乞討恩施的“信徒”,它的意蘊是生命的全息,要在天長地久中去體味。
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誠和素樸爲美。真誠而素樸的憂愁,真誠而素樸的愛戀,真誠而素樸的希冀與憧憬,變成曲調,貼着山走,沿着水流,順着天遊信着天遊;變成唱詞,貼着心走沿着心流順着心遊信着心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