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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三題》讀後
文學評論和小說創作,不見得是指導與被指導的關係。正如小說以生活爲根據,去寫作家對生命對存在的感受,評論則以作品爲根據,闡釋評論家對世界對文化的理解。所以,在我被推上評論者的位置之前,我最想說的是:寫作,千萬別跟着評論跑;尤其不要事先爲自己選定什麼主義。
“維納斯星座”的主持人,要我來評論小說,至少不是一個上好的主意。我不會作評論,只會寫一點小說之類。所以讀者不要把下面的文字看成評論。看成什麼呢?《逃亡三題》的讀後感而已。
《逃亡三題》最引我去想的是:要逃的是什麼?很明顯,是孤獨。但這絕不是串串門、逛逛街、去去歌舞廳和交幾個酒友就能排遣掉的情緒。孤獨並不是一個人獨處時的寂寞。《陳梅》中的那個孤獨者,不是獨自面對一隻紅蘋果,也會感到歡樂嗎?孤獨,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所遇的隔離,在觥籌交錯間所見的冷漠,在彬彬有禮的人類語言中所聞的危險。這樣的孤獨可怎麼擺脫?唯有愛情。狹義的性愛,對於人,並不僅僅承負着繁衍的使命;很可能,那更是對博愛的渴望、呼喚、祈禱所凝聚起來的一次祭典、一種儀式。《少年》中的那個少年,“死死護住自己的小雞雞”,雖然這象徵或者意象不免陳舊了些,但那確鑿是人之初渴望親和的根源。人被分開成男人和女人,萬物也都被分開作陰陽兩極,這是上帝最爲英明的考慮,否則世間轟轟烈烈的戲劇將無從展開也無從延續。但光是肉身的繼續,那戲劇仍難免乏味。所以上帝從萬物中選出一類——名之爲人,使之除了繁衍肉身,還要祈求愛情,於是魂牽夢繞,悲喜無窮,創造不止。我想,正是因爲愛情的誕生,如今的世界上纔不光有機器和儀器,還有了文學和藝術。但它同時給我們送來痛苦。這痛苦是那些“爲了晚上能摸到那些鬼婆娘的肉他們白天總要拼命去砍柴”的人所不能體會的。愛情的誕生,使人不再能像其它生物那樣安分地繁衍了,他要向蒼茫的天際張望、尋找。一個看見了愛情的人,便走出那一點陳舊的象徵或者意象了,在百折不回地張望,儘管天際只飛着一隻灰色的蝙蝠,兇吉難定,但心中總聽見一首驅除孤獨的歌了。終於,這世界上有一縷目光向這個孤獨者投來——從他緊閉的房門的縫隙間照耀進來了。不管她是否曾經淪落——也許每個人都因爲孤獨而曾經在心中淪落,只要那目光穿透隔離穿透冷漠向你投來,那目光便是無比聖潔,便以其真誠、坦蕩、熾烈打碎了周圍的危險。而且不管那是真是幻,“依然可以安慰我的苦寂的靈魂”。
所以,不管是誰聲稱在文學中放棄了浪漫,我都不信。因爲當一個人想要寫小說的時候,就像一個人渴望愛情的時候,他已經進入了夢想。因爲沒有夢想的世界太可怕太無聊太不知所終,因而讓上帝疑心他是不是造就了一場無期的苦役,地球上這纔出落了一類要求着愛情又要求着藝術的動物。人們對文學的期盼並不與對新聞的期盼等同。孤獨者之所以要逃亡,料必不是因爲新聞太少,最可能的是因爲浪漫的夢想常常破滅。但是,夢想的破滅與夢想能力的喪失,哪一個更可悲呢?所以,我在《陳梅》中,看到了一個不屈地向孤獨挑戰的最可尊敬的人;他不僅向着人間傾訴愛情,而且爲寫作者指點着迷津。寫作和愛情一樣,是要走出孤獨,是要供奉夢想,是要祭祀這宇宙間一種叫作靈魂的東西。在這三篇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小說中,少年的恐懼、憤恨和焦灼;灰蝙蝠遠去的天空下,男人“揮手叫她不要再來”;那個暫且叫作陳梅的女子,“在愈來愈濃的蒼茫暮色中,她潔白得宛若一個少年的夢”;從中我看到了由真至善,由善至美的一種遞進關係。很可能沈東子會說他並沒有過這一份設計,但我相信(也許是強詞奪理)上帝有這一份設計:人要走出孤獨,走進愛情與藝術,非此路而不可通行。
我是個殘疾人,“維納斯星座”的作者們也都是殘疾人,《逃亡三題》中的主人公也都多多少少有着殘疾,因此我又想起一個老話題:什麼是殘疾?孤獨是殘疾麼?可以這麼說,孤獨是所有人的殘疾。正如人被劈作兩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而每一半都有殘疾。但如果每一半都不僅渴望另一半,而且能捨生忘死地去追尋另一半,殘疾便給我們一個實現美滿的機會——像斷臂的維納斯那樣。但倘若我們渴望,而我們又不敢去追尋,那麼我們就不止於斷臂的殘疾,而又迎來失魂落魄的殘疾了。所以我想,我們不要害怕去尋找我們的那一半,不要害怕寫出我們真正的感受,不要害怕夢想的屢屢破碎尤其不要萎謝我們夢想的能力。不要困於孤獨。一個寫作者就是一個戀人,我們得坦誠地奉獻我們的心魂,那纔會有好的創作。我見過不少殘疾朋友寫的作品,毛病常常出在要麼一味地訴苦,要麼不敢觸動心底的夢想,要麼靠紙筆去向人間作一場雪恥式的戰鬥;這就糟了,這不能走出孤獨,反而會越陷越深在孤獨中咬壞了自己的心智,那樣,便有千種技巧萬般努力,也難有好作品問世。便是你要寫恨,你也要超越於恨之上,去看準那恨的來由。
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建議:走出殘疾人,再去看人的殘疾;走出個人的孤獨,再去看所有人的孤獨。沈東子的作品是好作品,原因之一就是,他寫的不僅是殘疾人,而是人的嚴峻處境,和比嚴峻處境更堅固的人的夢想。
我希望我沒有曲解沈東子的作品。當然我不指望上面的文字已構成一篇面面俱到的評論,因爲我在篇頭已經說過——這算不上評論,只是一點讀後感。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