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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摔傷住院的情況我都聽說了。你住的那家醫院離我家太遠,那陣子我的電瓶車又出了故障,所以沒能去醫院看你。現在好些了麼?又拄着拐到處亂竄了吧?我又出了毛病,也是腿,靜脈血栓,在醫院住了兩星期而且現在還要常常臥牀。咱們倆都用得上那句話:黃鼠狼專咬病鴨子。
看了你的小說《地震》。單就這篇小說而言,應該說它是一篇挺不錯的作品,但我有一些不限於這篇小說的感想,很想跟你聊聊。
你的身世我多少知道些,看來這篇小說與你的經歷緊密有關。看罷它心裏很不好受,並不是一般的憂傷或悲哀,而是感到一陣陣徹骨的冰冷。你我都是殘疾人,不同的是我基本上是被愛所維護着,而你很久以來一直被愛所冷落。生活,到處都顯露着不公平。因此你的作品中常常流露着嘲諷與忿恨。不,我絕不是要簡單地說這不好。這世間到處和時時都存在着庸卑和醜惡,所以恨是需要的是必要的,雖然它並不是我們的希望。恨可以讓醜行暴露,可以使麻木驚醒,可以令愚昧與昏聵不能安枕,可以給惰性或習慣揭示一條新的活路,因而恨與愛一樣是創造生活的一股動力。恨,大約原本就是愛的背影,是對愛的渴盼與呼喚。記得有一次和一位朋友談起寫作者應有的心性品質,我們一同發現,恨與愛同樣可以是好作品的源頭,甚至人的一切心性品質都可以創造出好作品來,唯要真誠。唯要真誠。只有一種東西是寫作的大敵,就是虛僞。只有虛僞不能產生好作品,因爲從根本上說,虛僞的消滅和真誠的降臨正是讀者立於此岸的祈禱和仁望於彼岸時的期待。我們相識已久,我知道你是個以真爲善、不守成規、敢怒敢言的人,你對生活對文學的真誠,以及你的寫作才賦,這些都無可懷疑。但對於一個作家,這些是不是就夠了呢?
我特別記得有一次,在一個什麼會上,你對我說:“老史,我這些日子忽然明白了什麼是寬容。”你說這話時樣子很激動很興奮。當時的環境不容我們多聊,但這事我記得深刻,因爲當時我就想:東野這傢伙的作品肯定要更棒了。
我想,寬容並不意味着失去銳氣,寬容絕不是謙恭加麻木。寬容之妙在於,它可以使人冷靜,因而可以讓人理解和發現更多的東西。我一向以爲,好的作品並不在於客觀地反映了什麼(像鏡子或照像機),而在於主觀地發現了什麼。人們之所以除了看生活還要看文學,就是期待從文學中看到從生活中不見得能看到的東西。所以文學不是收購進而出售生活,而更是像孩子一樣向朋友們描述自己的發現。發現,是文學的使命。在大家都能夠看到的生活中發現其更深的意蘊那纔是創造。作品的好與壞,其品格的高與低,全在於它發現了什麼(以及它發現了一種怎樣的發現)。爲了這發現的深廣和準確,所以需要寬容。因爲否則也許狹小的恨或者愛會限制和扭曲了發現者的目光。我們可以把那些狹小的恨與愛咀嚼千萬遍,然後把目光放得更爲寬闊,把心放得更爲從容,那時候我以爲就肯定能看到更深刻更廣大的存在了,那時候的愛也會是更爲博大的愛那時候的恨也會是更爲博大的恨,行諸文字的話,就有可能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大器之作了。
以上是我對寫作的一點看法,不知你以爲如何?唯望我的老朽(我比你老十好幾歲)不要磨損了你故有的銳氣和野性,我知道我缺少這種東西。但願寬容能與銳氣共存,冷靜與熱情共存。最後說一句:千萬把身體弄得好好的,否則想幹的事幹不了,不想花的錢還得花,咱們下個決心不受那份罪可好?
祝好運!
史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