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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父母之愛比性愛更無私更純潔,我實在不能同意。父母對兒女的愛固然偉大,但那並不觸及愛的本質,因爲其中缺少了他者。父母愛兒女,其實是愛着自己的一部分。唯在與他者的關係中,即自我的殘缺中,愛的真意才顯現。當有一天,父母對兒女說“我們是朋友”的時候,我想那是應該慶祝的,因爲那時父母已視兒女爲平等的他者了。但是多麼有意思呵,如果在戀人之間忽然要特特地強調“我們是朋友”,這卻值得悲哀,這說明一堵曾經拆除的牆又要壘起來了。語言真是魔術師。這牆的重新壘起,不僅指示愛情的消逝,同時意味着性關係的結束或變質。可見,於人而言,性從來不僅僅是性,那是上帝給人的一種語言,一種極端的表達方式。所以詩人L終有一天會明白,這方式是不能濫用的,濫用的語言將無以言說。是呵,一切存在都依靠言說。這讓我想起大物理學家玻爾的話:物理學不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能夠談論什麼。
《務》最勞累讀者的地方,大約就是您所說的“過於分散的物象”。人物都以字母標出,且人物或事件常常相互重疊、混淆,以至讀者總要爲“到底誰是誰”而費神。我試着解釋一下我的意圖。
首先──但不是首要的:姓名總難免有一種固定的意義或意向,給讀者以成見。我很不喜歡所謂的人物性格,那總難免類型化,使內心的豐富受到限制。
其次──但這是最重要的:我前面已經說過了我不試圖塑造完整的人物,倘若這小說中真有一個完整的人物,那隻能是我,其他角色都可以看做是我的思緒的一部分。這就是第一章裏那個悖論所指明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纔是我”。就連“我”這個角色也只是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自然,諸如C、Z、L、F、O、N、WR……就都是我之生命印象的一部分,他們的相互交織、重疊、混淆,纔是我的全部,纔是我的心魂之所在,才使此一心魂的存在成爲可能。此一心魂,倘不經由諸多他者,便永遠只是“空穴來風”。唯當我與他者發生關係——對他們的理解、訴說、揣測、希望、夢想……我的心路才由之形成。我經由他們,正如我經由城市、村莊、曠野、山河,物是我的生理的歲月,人是我心魂的年輪。就像此刻,我的心路正是經由向您的這一番解釋而存在的。
如果這種解釋(在小說裏是敘述,在生活中是漫想,或“意識流”)又勾連起另外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就會在我心裏相互銜接(比如A愛上了B,或相反,A恨着B)。但這樣的銜接並不見得就是那些人的實際情況(比如A和B實際從不相識),只是在我心裏發生着,只不過是我的確鑿的思緒。所以我說我不能塑造他人,而是他們塑造着我。——這簡直可以套用玻爾的那句名言了:文學不告訴我們他人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他人我們能夠談論什麼。而這談論本身是什麼呢?恰是我的思緒、我的心魂,我由此而真確的存在。那“空空的來風”,在諸多他人之間漫遊、串聯、採擷、釀製、理解乃至誤解……像一個謠言的生成那樣,構成變動不居的:我。說得過分一點,即:他人在我之中,我是諸多關係的一個交叉點,命運之網的一個結。《務》中的說法是:
“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麼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的是“我”呢……
——《務》228節
如果這類銜接發生錯位——這是非常可能的,比如把A的事蹟連接到B的身上去了,甚至明知不是這樣,但覺得唯其如此纔可以填補我的某種情感或思想空白,於是在我心魂的真實裏,一些人物(包括我與他人)之間便出現了重疊或混淆。這重疊或混淆,我以爲是不應該忽略的,不應該以人物或故事線索的清晰爲由來刪除的,因爲它是有意義的——這也就是小說之虛構的價值吧,它創造了另一種真實。比如若問:它何以是這樣的混淆而非那樣的混淆?回答是:我的思緒使然。於是這混淆畫出了“我”的內心世界,“我”的某種願望,甚至是隱祕。
(我有時想,一旦輕視了空間事物,而去重視心魂狀態,很可能就像物理學從宏觀轉向微觀一樣,所有的確定都賴於觀察了。這時,人就像原子,會呈現出“波粒二重性”,到底是波還是粒子唯取決於觀察,而一個人,他到底是這樣還是那樣,唯取決於我的印象。孤立地看他,很像是粒子,但若感悟到他與人羣之間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神祕關聯,他就更像似波了吧。──這有點離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