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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隱祕,什麼隱祕呢?比如說,A的惡行我也可能會有(善行也一樣),只不過因爲某種機緣,A的惡行成爲了現實,而我的這種潛在的可能性未經暴露——這通過我對A的理解而得印證。我相信,凡我們真正理解了的行爲,都是我們也可能發生的行爲,否則我們是怎麼理解的呢?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如此這般,於是順理成章地鑄成了惡行的呢?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潛在的可能,我們就會想不通,我們就會說“那真是我不能理解的”。人性惡,並不只是一些顯形罪者的專利。(比如,某甲在“文革”中並未打人,但他是否就可以誇耀自己的清白?是不是說,未曾施暴的人就一定不會施暴呢?叛徒的邏輯亦如是,你不是叛徒,但你想過沒有,你若處在他的位置上會怎樣呢?如果我們都害怕自己就是葵花林裏的那個叛徒,那就說明我們都清楚她進退維谷的可怕處境,就說明我們都可能是她。)不光在這類極端的例子中有這樣的邏輯,在任何其他的思與行中都是如此。我可能是Z、L、O、N、WR……因此我這樣地寫了他們,這等於是寫了我自己的種種可能性。我的心魂,我的慾望,要比我的實際行爲大得多,那大出的部分存在於我的可能性中,並在他人的現實性中看到了它的開放——不管是惡之花,還是善之花。儘管這種種可能性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但難道我們不是矛盾的麼?我們的內心、慾望、行爲不是常常地矛盾着麼?善惡俱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纔是此一心魂的真確。當然,他們做過的很多事並非就是我的實際經歷,但那是我的心魂經歷。如果我這樣設想,這樣理解、希望、夢想了……並由之與柳青、梅娘一起而感受到了美好與醜陋、快樂與恐懼、幸福與痛苦、愛戀或怨恨、有限與無限……爲什麼這不可以叫做我的經歷?皮肉的老繭,比心魂的年輪更稱得上是經歷嗎?(所以,順便說一句:當有人說《務》中的角色可能是現實中的誰的時候,我想那可真是離題太遠。)
我想,某種小說的規矩是可以放棄的,在試圖看一看心魂真實的時候,那尤其是值得放棄的。就是說,對《務》中的角色,不必一定要弄清楚誰是誰(更不要說《務》外的人物了)。事實上,除非檔案與病歷,又何必非弄清楚誰是誰不可呢?又怎麼能弄清楚誰是誰呢?然而檔案只記錄行爲,病歷只記錄生理,二者均距心魂遙遠,那未必是文學要做的事。還是玻爾那句話的翻版:我無法告訴你我是誰,我只能告訴你,關於我,我能夠怎樣想。
如果有人說《務》不是小說,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對。如果有人說它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詩,也不是報告文學,我覺得也還是沒什麼不對。因爲實在是不知道它是什麼,才勉強叫它做小說。大約還因爲,玻爾先生的那句話還可以作另一種引申:我不關心小說是什麼,我只關心小說可以怎樣說。況且,倘其不是小說,也不是其他任何有名有姓的東西,它就不可以也出生一回試試嗎?——這是我對所謂“小說”的看法,並不特指《務》。這封信已經寫得有點像爭辯了,或者爲着什麼實際的東西而爭辯了。那就再說一句:寫這部長篇時的心情更像是爲了還一個心願,其初始點是極私人化的,雖然也並非純粹到不計功利,但能出版也已經足夠了。至於它能抓住多少讀者,那完全是它自己的事了。您的出版事業剛剛開始,不必太爲它操心,不能賺錢的事先不要做,否則反倒什麼也幹不成。“務虛”與“務實”本當是兩種邏輯,各司其職,天經地義。
我近來身體稍差,醫生要我全面休息,所以就連這封信也是斷斷續續寫了好些天。立哲想請我去美國逛一趟,如果身體無大問題,可望6月成行。到時瑞虎將做我們的導遊兼司機,這真讓人想起來就高興。只盼美夢成真吧——這一回不要止於務虛纔好。那時您若有空,可否也來一聚呢?
即頌
大安!
史鐵生
1997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