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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有形的東西才存在。想什麼和不想什麼,說什麼和不說什麼,現實會因而大不相同。譬如神,一個民族或者一個社會,相信什麼樣的神,於是便會有什麼樣的精神。所謂失神落魄,就是說,那個被言說、被思悟着的信仰(神)如果不對勁兒,現實(魄)必也要出問題。
三毛說“愛如禪,一說就錯”,這話說得機巧,但是粗淺。其實禪也離不開說,不說怎麼知道一說就錯?“一說就錯”只不過是說:愛,非語言可以窮荊而同時也恰恰證明,愛,是語言的無限之域。一定要說它是語言的無限之域,是因爲,不說(廣義地說,包括思考與描畫),它就沒有,就萎縮,就消失,或者就變質。眼下中國人漸漸地少說它了,誰說誰迂腐,誰累。中國人現在少說理想,多說裝修,少說愛情,多言性。中國人現在怕累,因爲以往的理想都已落空,因爲以往的理想都曾信誓旦旦地想要承包現實。
讓理想承包現實,錯誤大約正從這兒開始。理想可以消失爲現實,不可能落實爲現實。理想的本質,註定它或者在現實的前面奔跑,或者在現實的上空飄動,絕難把它捉來牢牢地放在牀上。兩個沒有夢想的人,不大可能有愛情,只可以有性和繁殖。同牀異夢絕非最糟糕的狀態,糟糕的是同牀無夢。
我曾經寫過: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裏面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制不祝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麼着就怎麼着”,是想的意思,隨便你。“你愛死不死”,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是恨了。
“飄飄欲仙”的感覺,在我想來,仍只在性的領域。性的領域很大,不單是性生活。說得極端些,甚至豪華汽車之於男人,良辰美景之於女人,都在性的領域。因爲那僅僅還是喜歡的狀態。喜歡的狀態是不大可能長久的,正如荷爾蒙的分泌之有限。人的心情多變,但心情的多變無可指責,生活本來多麼曲折!因此,愛,雖然讚美激情和“飄飄欲仙”,但並不譴責或遺憾於其短暫。當激情或“飄飄欲仙”的感覺疲倦了,才見愛之要義。
在我看來,愛情大於性的,主要是兩點。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離中的相互敞開。
默然相守,病重時我尤感深刻。那時我病得幾乎沒了希望,而透析費之高昂更令人不知所措。那時的處境是,有錢(天文數字)就可以活下去,沒錢只好眼睜睜地憋死。那時希米日夜在我身邊,當然她也沒什麼辦法。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只是一同默默地發愁,和一同以聽天由命來相互鼓勵。恰是這默默和一同,讓我感到了愛的遼闊和深重——愛與性之比,竟是無限與有限之比的懸殊!那大約正是因爲,人生的困苦比喜歡要遼闊得多、深重得多吧。所以,喜歡不能證明愛情(但可以證明性),困苦才能證明。這困苦是超越肉體的。肉體的困苦不可能一同,一同的必是精神,而默默,是精神一同面對困苦的證明。那便是愛,是愛情與性之比的遼闊無邊,所以令語言力不從心,所以又爲語言開闢了無限領域。
相互敞開。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着被拋來的。人的另一種(其實是根本的)困苦,就是這相互的隔離。要超越這隔離,只能是心魂的相互敞開,所以纔有語言的不斷創造,或者說語言的創造纔有了根據,纔有了家園,語言的創造纔不至於是譁衆取寵的胡拼亂湊。這樣的家園,也可以就叫做:愛情。
性,所以在愛情中有其不可忽視的地位,就因爲那是語言,那已不僅僅是享樂,那是牽動着一切歷史(個人的,以及個人所在其中)的訴說與傾聽。
我曾經寫過:愛情所以選中性作爲表達,作爲儀式,正是因爲,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的遮蔽和極端的敞開,只要能表達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於是走進愛的領地。沒有什麼比性更能體現這兩種極端了,愛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家終於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儘管人生轉眼即是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