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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文學。誰都會說“文學”,但未必說的是一碼事;“文學”二字,乃天底下含義最爲混淆的詞彙之一。常有人問我:“您寫啥呢?”我說小說。“什麼題材呀?”我卻回答不出。一般這樣提問的人,心中預期的回答大概是“工業題材”、“農業題材”、“軍事題材”等等——真不知這話是誰發明的,根本就不像話!你要說“工人題材”、“農民題材”倒還靠譜兒,“文學即人學”嘛。這類不像話的話,我猜是由一度被奉爲金科玉律的寫作理論——“深入生活”——引出來的。所謂“深入生活”,大概的意思是:你要寫作嗎?那你就得到農村去呆一陣子,到工廠去呆一陣子,或者到軍營、醫院乃至監獄去呆一陣子,體驗體驗那兒的生活。我就想了,以我的身體條件是絕難實踐這套理論的,那麼是不是說,一個大半時間坐着、少半時間躺着的人就不配寫作了?我挺不服氣,心想憑什麼你們的一陣子是“深入”,我的一輩子倒是“淺入”?於是不管那套,既然有想法,我就寫吧。後來我才慢慢明白,要讓那條金科玉律不死,非中間加上“思考”二字而不可,即:深入思考生活。其實,任何生活都有深意,唯思考可使之顯現。生活,若僅僅是經歷,便似一次性消費,唯能夠不斷地詢問它、思考它,向它要求意義,生活纔會漫展得深遠、遼闊。所謂胸襟寬廣,所謂思想敏銳,並不取決於生活的樣式,而是與你看它的角度與深度相關。最爲深遠、遼闊的地方在哪兒?在心裏——你心裏最爲深隱的疑難,和你對它最爲誠實的察看。順便說一句:誠實,並不是說你就不能有隱私、有祕密,而是說你不要對自己有絲毫隱瞞。有些事說出來不好意思,你也可以不說,但你不可以不想,不能一閉眼就算它沒了。比如作文寫得好不好,並不在於你怎樣活過,而在於你怎樣想過,或想沒想過。有同學問我是怎麼寫《我與地壇》的?我的經驗是:到那兒去呆一陣子不行,呆一輩子也未必就行,而是要想、要問。好像是愛因斯坦說過:提出問題比解答問題更要艱難。超棒——從王迪同學信中學到的一個詞——之人,多有一腦袋或一輩子的疑問,因而纔有創造。
所以,學習也是一輩子的事。我常跟我的小外甥說,就算你北大了,清華了,博士後了,學習也不過是纔開始。世界上那麼多書,還不夠你讀?人世間那麼多疑難,還不夠你想?讀書重要,思想更重要。書是人寫的,古聖賢之前並沒有書,或只有很少的書,何以他們竟能寫出前無古人的書呢?還是要靠觀察,靠感受,靠思想。因此就不必爲北不北大、清不清華過分憂慮。你跑一陣子,我跑一輩子,還不行嗎?我早就認定自己的智商是中等,這份誠實情商讓我受益匪淺。俗話說了,小時候胖不算胖。人生確實像爬山,每爬一段都會有些人停下來。北大了,清華了,那不過是說起跑還不錯,但生活是馬拉松,是鐵人三項,是西緒福斯式的沒完沒了。
再說了,就算你北大了清華了,劍橋了哈佛了,“諾貝爾”了,就一定是成功的人生嗎?比如說,你一輩子也沒別人一陣子跑得遠,這咋辦?又比如說,你一陣子比別人一輩子跑得還遠,然後又咋辦呢?怎樣纔算成功?什麼纔是成功的人生?——這就算我留給各位後生高材們的問題吧。提醒一句:這問題,你不回答你就停下來了,你回答你就別想靠一陣子;反正是愚鈍如我者已然大半輩子了,尚未找到標準答案。
祝新學期一切順利!
史鐵生
2005/2/21